头,大脑却越发澄净。是的,自从我自报身份的那一刻起,我忽然想到了普安王的话,我没有回避皇上,今天的情形我既没有办法回避,而事实上直面皇上的那一刻我也不想退缩,所以我坦然说了自己的身份。但是报出这个身份的同时,我亦跟着想到了,伴随着这个身份的义务和使命。所以,不管“宣德郎”这个官职让我感受到了怎样的不平,我还是清醒地意识到了一些事情。皇上单是从“慈宁宫谢苏芳”,便记起了我的出身,而且,还明确得记得,是宣德郎谢逸nad2(皇上登基至今,单是任过宰相的,也有好几人,其余文武官员,更是无虑数千上万人,像宣德郎这样的七品文官,即便是放在一个郡里面,一个县里面,也总有十来个。可是皇上,居然记得父亲。我不排除这是因为父亲今年过年的时候,刚刚被赦免罪责放出牢狱,封了宣德郎的缘故,也不排除是因为我被宣召进宫、皇上什么时候看过新进宫的宫人的名册的缘故。但这仍不能让我对此事,放松了警惕。“是。”我的回答依旧简单,因为虽然皇上的话其实不需要我的回应,但作为一个宫人,让皇上一个人说话而不予回应,是于礼不合的。“原来凤凰山上救人的,就是你了。”“是。”皇上轻轻“嗯”了一声,沉默片刻,忽然问道:“端午那天,你究竟为何去冷香阁?”冷香阁!皇上说的,居然不是禁苑。从端午大宴开始,我所听到的所有人对冷香阁的说法,都是“禁苑”二字,今日,居然听到皇上以本名相称。我想到了太后,也想到了永宁王,当然,也想到了不知所踪的蕙儿。其实皇上既然已经知道了端午大宴当天的事情,自然也听说了在大宴之上,我与永宁郡王所描述的事情的经过,实在无需我再说。但皇上既然有此一问,我又不得不答,便如实道:“只是因为听说一个相熟的宫女被调去了那里,故而想。但我实不知冷香阁乃是禁苑。”朦胧中我只见到皇上轻轻点了点头,接着又是淡淡的一句问话:“后来呢?你见到那个宫女没有。”是问话,却又平淡地不似在问。那种语气,因为不着力,所以不着意。毕竟,这只是一个宫女,去看另一个宫女的事情。皇上是九五至尊的身份,无需对此着意。可是,就是这样不着意的一问,让我心中没有来由地一动≡端午大宴以来,除了景芳斋的人,这似乎还是第一个,问我是否见到蕙儿的人,哪怕他问得这样平淡。“没有。”虽然皇上问得不着意,我却是很认真地回答:“听说冷香阁又换了宫女,却不知蕙儿被换到了哪里。”竹林里传来了骚动,虽然隔得有些远,侍卫们的声音本就高亢,还是大概可以听到一些。“有焚过的纸钱!”“还有没有烧过的!”“人呢?”“找不到了!”“快,再找找……”看来冯娘子提前走了那么一会儿,倒果真避开了这些侍卫。皇上一时间不再说话,只是默然静立。我虽然极为担心一会儿那些侍卫过来之后,我仍站在这里,但是宫规所限,我又不能现在离去。“你既然看见她在祭拜,可知道为什么她跑出来的时候那样匆忙?”皇上忽然问道。我心中微微一惊,原来冯氏跑出来的时候,被皇上看在了眼里。只是皇上不提及“冯氏”两字,是因为没有看清楚,还是,有意为之?“她似乎是受到了惊吓,所以匆匆跑出nad3(”至于冯氏受到了什么惊吓,我倒不是有意隐瞒,只是说了出来,又难免牵涉更多,皇上既然不问我为什么到林子中来,我还是不说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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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节 无法到达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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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为何皇上已经看到了冯氏跑出来,为什么这些侍卫还要大张旗鼓地进去搜呢?除非……想到这里,心中的担心渐渐安定了下来。侍卫们又搜了一阵,火光渐渐从竹林中透了出来,与竹林外把守的人汇合之后,众人一齐朝着西边跑去。我侧首看了一眼依旧静立的皇上,心中立时恍然。搜索的人,不是皇上带来的。那些侍卫,根本就不知道皇上在这里。可是皇上分明,也是为了冯氏的事情而来的。难道,下令让这些侍卫找寻祭拜者的人另有其人,而皇上此来,却是为了保护冯氏?这个念头在脑中一起,我立时不由自主地摇头。这个想法太过荒诞不经,甚至有些异想天开了。皇上似乎察觉到了我细微的动作:“你在想什么?”“想皇上何以孤身到此。”“那你以为是为何?”皇上的声音依旧低沉,语气却略略放松了一些。我虽然敢承认自己在揣测,却也知道自己的揣测决不能出口,听皇上问得轻松,心中却是一凛,忙道:“婢子不敢妄加揣测,整个皇宫皆是皇上的地方,任何地方皇上自然都可以随意所至。”皇上的笑声很轻,却带着说不出的倦怠:“任何地方……随意所至……”原来不是的。难道不是吗?片刻静默之后,皇上似是刚刚发现我似的,轻轻挥了挥手,道:“退下吧。”双手交叠胸前,屈膝俯身,行了一礼,见皇上又陷入了沉思,连一句“婢子告退”也没有能够出口,便轻轻退下了。“唉……”一声闷郁的叹息,从皇上那里传来。我的脚步陡然一滞,竟然没有再继续走下去。忍不住回头,皇上仍是方才的姿势,略略仰头看着漆黑一团的前方≥然对面而立,此刻的光线也看不清对方的容貌,我与皇上这样相隔了数步的距离,再看他的背影,几乎已经融进了夜色里。而那一声刚刚过去的叹息,似乎尚未走远,还一直缭绕在皇上身边,衬得皇上的身影越发沉郁孤寂。这就是害了我父亲与义父两家的无道昏君,这就是宋室南渡之后的第一任皇帝。我曾一次次地幻想,这个皇帝应该是怎样的荒诞,却没有想到,这个因缘际会登上帝位、向金国写下降表、缴纳岁贡的皇上,居然也会这样叹息。声音虽轻,其中的辛酸无奈,听来却是沉郁浓烈。就好像,是在金国的别院里,看见王爷完颜雍所捕捉到的一只苍狼,身受重伤之后不断挣扎,却在四下无人的黑夜里,一声闷叫,带着沉郁浓烈的悲伤,让人听了,心生酸楚。这个人,拿着大好江山、大笔金银为所欲为,却在这小小皇宫里,掣肘难行吗?“是……冷香阁吗?”我不知道我有此一问,是因为皇上的为难,还是因为总是在不经意间浮现的,永宁王落寞的身影,以及于娘子那一声“这孩子太苦”的叹息nad1(冷香阁,与我有关的、我有理由关心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它却有力量,成为太后不可触犯的禁忌,成为皇上不能去到的地方,成为永宁王被怜悯的缘由。皇上的身形一如方才没有变化,以至于我恍惚间竟以为他并没有听到我的话,稍带片时待我再次转身欲走的时候,却忽然听见身后低低的话语:“是,也不是。我无法到达的地方,又岂是那里。”对于这句话的意思,我似乎有些明白,又似乎不太了然。但是对于话语中的悲凉,我却意外地,有些感同身受。比如刚去过的汴梁,比如我临行前回到的谢府≥然是能够到达的地方,其实又何曾真正到达。汴梁已经不是爹爹口中昔日的汴梁,陈郡谢氏的发源的地方,也早已不是昔时的太康。而旧日一片和悦欢忭的谢府,也已经成了修葺掩饰的断井颓垣,就算重新堆砌了砖瓦,刷新了墙壁,依旧遮盖不住那一日的火光烛天。而至于曾收容我的翟家,除了一个改名换姓的紫鸳,更是如同消失了一般,再也无法到达了。而造成这一切的人,竟就这样站在我身边,说着“无法到达”的话,引起了我感同身受的痛觉。有了感同身受的感觉,却无法再有感同身受的心情。回过头去,我甚至没有再一次道别。“你是谢逸的女儿?”刚转过身去,竟听到了这样的话,而语气,竟有些郑重。“是。”又是不需答而答,我的心中却是一凛,警惕着这句话中的含义。“今日所见,不要对任何人说出去。”这是今日相遇,皇上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回到景芳斋,墨鸰已经在等着我了。冯氏受了惊,没有祭拜完便匆忙跑出竹林,倒是因此刚好躲开了那些侍卫的搜索。“我惊吓了她,倒也不是于事无补。”我淡淡一笑。冯氏之事,本不足道,我在意的,仍是皇上临别前问的那一句——你是谢逸的女儿?我琢磨不透其中有何用意,却自知不能因此放松警惕。至于冯氏所祭拜的那个人,因为与普安王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所以我不知该如何行动。不管普安王是否知道冯氏祭拜的人是谁,至少,我要先回禀了普安王,听他的决定。普安王昨天晚上还在竹林外,今天白天他还到了一趟福慧楼,今晚却不知去了何处,竹林外也并没有他的踪影。要等到再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只是夜已深沉,我也只能在辗转反侧之后,带着担忧入眠。七月十四日的晚上,便这样过去了。晨起,已经是中元节了。宫人们虽然不能私自祭祀,皇族却总要在这一日,祭祀祖宗的。祭祀在宫中举行,这一整日,白天与晚间都有祭祀。照例宫中有这种大规模的活动的时候,各个宫室的人都要监管好自己的职司nad2(比如欢庆歌舞、七夕节这样允许宫人们参加的活动,宫人们自然可以在不影响本职的情况下踊跃参与,一来能够让宫中的氛围更加和悦欢庆,二来也可以昭示上人们的恩惠仁慈。但比如祭祀这种活动,宫人们却要恪守规矩,安静地呆在自己应该出现的地方,而不应该冒然走到不属于自己应该站立的位置,以致有丝毫越份,破坏了祭祀的威仪。该紧则紧,该松则松。这是上人们定下的规制,也是下人们应遵循的规则。这样的日子,除了在祭祀上有职司的宫人们,余人其实是可以稍微放松的。我便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闲散之人。福慧楼里的辰光,照旧是有些缓慢的。我在外室的香炉中放了一块沉香,对着袅袅升起的烟雾默默祝祷,祈盼翟家亡故之人,与我故世的娘亲在天之灵能够安好。刚刚祝祷完毕,一个略带急促的脚步声急急朝着福慧楼而来。白日里我在这里,福慧楼的门并不会关上。听得有人,便迎了出去。顶头遇见一个小内侍,在门外恭恭敬敬地行礼:“小的见过谢典籍。”这小内侍的声音还很稚嫩,身形也比较瘦弱,虽然怯怯地不敢抬头,却也不难判断他的年纪不大。这内侍以官职称呼我,而非谢姑娘,可见他非但甚是恭敬,而且也很是郑重。“有礼了。”我颔首还礼:“有什么事?”那小内侍从怀中取出两本册子,恭敬地双手捧着送到我面前:“这是官家以前在宝文阁中看书的时候找到的佛经,因为有些缺损,故而修补了一段时间,不过书上的字小了些,官家听说福慧楼有了典籍,让谢典籍再整理一番,好待娘娘回宫后参阅。”听到“官家”两个字,我早已经不由自主地警觉起来。虽然只是两本经书,却也并不能因此而轻忽了◎天晚上方才见过皇上,何以今日便有经书送来?我忙双手捧过经书,屈膝躬身道:“婢子谨遵官家吩咐。”因为这小内侍是转述皇上的意旨,故而我的礼数也不敢有缺。那小内侍始终不敢抬头,颇有几分瑟缩的模样,我温言道:“经书是官家什么时候交给你的?”若是昨天晚上之前,皇上转交的经书,那倒并无妨碍,若是昨天晚上之后……“今日一早,黄公公命我去宝文阁取来交给谢典籍的,小的并没有见到官家。宝文阁的人又说,谢典籍这里若有需要修补的书籍,尽管送去便是了。”果然是今日一早!听到黄公公的名字,我心中又是一凛,却只用平和的声音道:“原来你是慈宁宫的人。”“是,小的……小的一直在慈宁宫服侍……”小内侍的声音一直都怯怯的:“前段时间还给景芳斋送过粮食菜蔬。”我心中立时想到,莫非,这就是在景芳斋最急迫的时候,给我们送来半袋子新米的那个小内侍?我虽没有见过他,但想来应是如此了,可惜语燕不在身边nad3(只是虽未见过,心中倒莫名地对这小内侍生出几分熟悉之感,想必是因为他雪中送炭的善举。我温言低声道:“景芳斋中人,都要多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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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节 宝文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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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内侍虽垂着头,却也不难发现他欢喜的样子:“谢姑娘千万不要这么说,小的当不起。还有那件事……是我自己……姑娘千万不要……”他这般反应,想来我的推测是不错的了。见他大有紧张惧怕之意,我点了点头道:“那是你的好心,我岂会反害了你。”小内侍登时欢喜地点头,向我告辞。我问了他的名字,小内侍只记得自己姓石,从小别人就叫他小石头,进宫后也是如此。宫中人心险恶,但也毕竟有如此心地良善之人。那段时间小石头奉黄公公的命令,往景芳斋送每日的分例粮食菜蔬,想必是看到每日送来的皆是不堪之物,心中不忍,故而暗中给我们放了些米,换了些好点的蔬菜吧。虽是有限的东西,想必也已经是他能力范围所及的最好的东西了。一物之微,便足以让人铭感。小石头,还有顾曼楚,孟沁祥,因为他们的援手,艰难的日子过后,留下的也不是苦痛。援手……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我叫住小石头道:“你识得语燕吗?”小石头猛地转过身来,忘了回避我的目光,怔了片刻后方才略带慌乱地垂下头:“小的……小的知道语燕姑娘。那些天她……她每天……取景芳斋的分例的。”心中越发明白了一些,笑道:“那天语燕到大厨房走错了路,也多亏你给她领了路。”小石头抬起头来,轻轻“啊”了一声,神色紧张外略带忸怩地道:“原来语燕姑娘已经知道了……已经跟谢姑娘你说了……”“语燕与我都是满心感激,今日才知道该要谢谁。”景芳斋的分例被克扣,语燕到大厨房支领东西,却意外遇见一群内侍在大厨房聚赌。若是语燕被发现,真想不到他们会怎样对付她。幸好当时有人掩护了语燕,让她从夹道跑开了。语燕匆忙之中竟没有看清是谁帮了她,此时想来,也只有小石头了。小石头又是欢喜,又是忸怩,连说不必谢了。他的年纪看起来确然不大,又是个很瘦削的孩子,眉眼虽然清秀,但脸颊实在太过瘦削,肤色也有些苍白,想是在宫中向来过得不易。说话也不太利索,稍一激动,便有些吞吐,脸颊也涨的红红的。从小石头说话的样子,也可以多少看出,他本是个实诚之人。当日景芳斋一片萧条,宫人们人人避之,黄公公要送些不堪之物充作分例,也只有找小石头这样的老实之人了。小石头又说往后有往宝文阁跑腿的事情,只管叫他去便是,黄公公已经拨了他照料福慧楼跑腿的事情。为语燕找到了当日的恩人,知道宫中毕竟还有这样的好心,心中自然欢喜。看着小石头渐渐消失的背影,又是一阵无端地熟悉之感。只是转身回到书案前,看着两本经书,心头又渐渐起了疑惑nad1(皇上今天要主持祭祀的大典,何以,还会在百忙之中,送两本经书过来?或许经书中,有什么不寻常之处吗?略略翻动,与太后放在福慧楼中的经书并没有太多区别,原书是用朱砂小楷抄录,经书中缺损的地方,也有新的纸张补齐,依旧是与原文相当的字体,用朱砂抄录了。只是原文中的纸张与朱砂颜色都已经旧了,而后来补上的颜色尚新。还有,皇上要送经书到福慧楼,或者用他身边的内侍,而宝文阁中也有侍奉供职的人可以驱使,为何,却是从慈宁宫找到黄公公,又从他手下调用了一个人呢?一面思索,一面已经走到院落中取水净了手,回到室内,选了纸铺好,摊开一本经书,砚了墨开始抄写。福慧楼中的沉香都是上好的,里面掺有龙脑香,天然的沉香香气之外,还有着凉凉幽幽的感觉,呼之沁人心脾,尤能让人心神安定,太后十分喜爱此香的味道。不过太后到此诵经之时,会另外在佛堂里焚上檀香,所以太后在福慧楼的时候,我并不会焚此香,以免两种香的味道混杂。于娘子教我,太后不到福慧楼的日子,每天焚上一小块香料即可,如此只要太后到了福慧楼,就会闻到书房里幽沉的香味。此时室中香味渐起,我的心神也宁定下来,一笔一笔端正抄写。我幼时跟着爹爹习练的乃是行楷,最喜飞白体,宋室南渡之前,我朝继英明神武的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之后,还有一位最宽厚仁德、天纵英明的圣君——仁宗皇帝。这位仁宗皇帝最擅长的便是飞白体,而我便有幸见过爹爹手中,谢氏祖宗传下来的御笔。都说字如其人,仁宗皇帝的飞白书行云流水,又不张扬放纵,端的是一代圣明天子的笔迹。因崇敬仰慕而习练飞白书,五岁至今,已有十一载矣。但此书要抄录给太后看,自然是以端正的楷书为上。心绪宁定下来,抄录起来自然就快了些,经书中的句子措辞并不晦涩,但读起来却是句句饱含道理,边抄边读,倒是颇有获益。但录到第三页之时,我下笔却渐渐缓了下来。第三页的边角是经过修补的,殷红的朱砂可以明显看出颜色尚新,但补充的几句,却与原经文的文意颇不相符。我搁下笔,从第三页开头细细独起,原本连贯的内容,竟到了这里便不能连贯。但明显后来补上的几句话,仍是经文。心中有些奇怪,顺手翻到了第四页上。第三页修补的部分,是第三页内容的结尾,也正是第四页内容的开始。而这些话读起来,却也跟第四页原文的文意不相符。心中越发觉得奇怪,又顺着往后面看去。这册经书所讲的,就是佛讲经说法、讲因果的故事,措辞较为简单,虽然每页有几句不能连贯,却也不影响整体的意思nad2(这般又看了几页,到了第七页的边缘,又有一部分缺损。我留意去读了修补的部分,与第七页的内容也不连贯,自然,第八页开始的几句也与下文不能顺接。宝文阁是宫中最大的藏书之处,比之皇上的内书房、太后的福慧楼,都还要大上许多。宋宫中用于藏书、储存书画以及我朝历代皇帝墨宝的地方,除了宝文阁之外还有龙图阁与天章阁。不仅有许多内侍在其中供职,还有一些饱学之士,负责打理这些书画,也负责奉皇上之命编纂新的书籍,而编纂好的书籍则会被保存起来,或者被刊印流通到民间。比如龙图阁,置于真宗皇帝年间,宋室南渡之后,仍沿袭旧制。龙图阁中的学士便称作“龙图阁学士”,仁宗年间有一位著名的官员包拯,就是龙图阁学士,是以后人也以“包龙图”称呼这位敢作敢为的绝世清官。宝文阁的位置距离皇上的寝宫不远,宝文阁中的官员学识何其渊博,又是专门为太后修复的经文,怎会弄得这般粗疏大意!从接到经书时候,心中的疑惑便愈发明晰——皇上交给我经书,是有别的用意。眼下,抄录经书的工作是无法完成了。但皇上交代下来的任务,却在势又不能置之不理。小石头临走之前的话忽然浮现,我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太后不在宫中,于娘子倒也无事忙碌。我告诉于娘子,黄公公手下的一个小内侍送来了经书,是皇上选了给太后看的,只是我在誊录的过程中发现有些词句不同,故而需找到黄公公,托那个小内侍带我往宝文阁一趟,问一问宝文阁的学士。于娘子忙命人去找黄公公,让他手下的那个内侍来与我同去。小石头很快便到了,想是平时少见于娘子,问好问得十分局促。“姑娘有什么事,交给小的前去就是了。”小石头道。于娘子亦点头:“是啊,跑腿的事情,交给他们就是了。”我微笑道:“经书我仔细读过,不解之处也都记下了,当面请问,想必能问得清楚些……”话未说完,于娘子已然点头:“是了是了,他们识字是极有限的,书里面的东西,怎能说得清楚。”说着又向小石头看了一眼,不由笑道:“黄公公也不找个口角伶俐的,这是太后娘娘的书,还是姑娘自己过去问得好,否则说不清楚,倒误了事。”一路往前出了慈宁宫,我方才道:“遇到事情不要着慌,学着说话慢一些,慢慢也就好了。”小石头错愕地抬起头,方才从于娘子那边过来时脸上的红涨还没有褪去。一双瞪大的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的样子,似是想不到我会这样跟他说。“于娘子也不过随口玩笑,待你日后有了进益,再去于娘子面前问安,她定会称赞你的。”我微笑说道。“谢姑娘……我……我不是……为于娘子说我……”小石头吞吐了两句,忽然使劲儿点了点头:“谢姑娘,我一定……一定会的nad3(”微笑点头,小石头带着我继续往前走去。看着小石头瘦削的背影,仍是有些无端的熟悉之感,或许是亲切吧,我这样想着。宝文阁这样的地方,后宫中的妃嫔女眷通常是不能到来的,而我是入内内侍省的典籍女官,自然又有不同。不过男女有别,我也并不是可以直接到诸位学士处理公事的地方。我被安排在厢房内等待,自有人将我的来处与身份通报。心中忽然有一种莫名的预感——皇上留给我的疑团,就要渐渐解开一些,但那之后,我要面临的,却是另一个疑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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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节 宝文阁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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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一个有些沉重拖沓的脚步声从回廊上传来。单单是这脚步声,听起来便让人觉得来者颇有几分颓丧的感觉。我虽不知来人的官职,但想到对方是一位供职于宝文阁的有学之士,心中油然而生崇敬之情,便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见我这般郑重,小石头更有些紧张。我冲他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示意他不必紧张。厢房的门本就开着,脚步声响处,一个身着灰青布袍之人出现在我眼前。这人身材算得上有些矮小,且有些瘦削,青灰长袍是寻常棉布所制,脚下是一双布履,头上戴着书生巾,一身文士打扮。刚转过门,这人便已经拱手道:“老朽有礼。”见主人如此,我也忙迎上两步,躬身道:“慈宁宫典籍谢氏见过先生。”那文士道:“贵客久候,老朽罪甚。”我这才抬头看来着的面容,虽然面上带着些皱纹,但双眉修长,眉目疏朗,其实年纪看起来也不是很老,不过文人脾气,多数是有些奇怪的,他喜欢以“老朽”自称,说不定也是文人的怪脾气。说起这一点,我深有体会的便是吴先生,紫鸳的舅父,我在金国时候,混进王爷完颜雍的别院,教导我读书的老师。令人有些诧异的是他脸上几道淡淡的疤痕,如今看来已经是旧伤,疤痕已经不太明显,但这几道疤痕分别在右眼角、右脸颊与左边嘴角处,而左边嘴角的一道又斜斜经过左边半边脸颊,倒让这本来清晰的眉目带了几分凶恶之相。我便道:“请问老先生贵姓?”加上这一个“老”字,也算是我在宫中的一些变通之术,所谓顺势而为。“老朽姓廖。不知贵客来此何事。”说罢,伸手请我坐下。我从小石头手中接过那两本书,对廖先生道:“婢子接到两本经书,为太后誊录抄写。只是在抄写中遇到一些修补之处,补上去的地方略有模糊,故而来此求证。”“模糊?”廖先生毫无意味地笑了笑:“宝文阁中之人修补图书,又怎会写得模糊。”我略犹豫了一下,道:“实则是我发现修补后的文意与原本经文的文意不大连贯。这两本书,还请老先生过目。”我之所以有这一瞬的犹豫,是因为我并不知道修补这两本经书的人是谁,是否便是眼前的廖先生。若非当着修补者本人直言,而对旁人言他人之非,未免有些不当。廖先生“唔”了一声,接过书却并不打开,双眼略略眯起,缓缓道:“这两本书的修补校对,都是老朽一手所为。因为是官家亲自捡择的书,又是说明为娘娘所用,老朽实在不敢轻忽。姑娘竟然发现其中有谬误,这个……唔,经文嘛,本就是微言大义,寥寥数语,也可能包含着人生至理。并非是粗读之下,就能够读通的……”这一番话的言外之意,倒很是明白:这两本书当然没有谬误,若是你发现不对,定然是你没有读懂nad1(这措辞加上这语气,再加上廖先生那一股恰到好处的文士惯有的清高傲慢的神情,倒是十分般配。他的双眼虽然眯起,但偶然目光与我相触,却能看到其中闪动着精明的光泽,全不似他表现出的这一股颓丧傲慢的样子。只是,我并没有为他的话在意。我只是听到了“这两本书的修补校对,都是老朽一手所为”这一句话,心中便已经知道,此来并没有找错人。我虽不知他这般说有何用意,但也觉察出了眼前之人不同寻常的样子。当下仍是神色恭敬地道:“经文中的含义深奥,婢子才疏学浅,自然有不能明白之处。还望廖先生能指点一二。”廖先生冷笑道:“你若是一开始便说你自己不能读懂,老朽或许还能指点于你,只是……嘿嘿……”廖先生伸手捻了捻无须的下颏,续道:“你既说了老朽修订的地方有谬误,想必是你自己对经文见解独到,老朽又怎能指点你什么!”廖先生的举动,让我既觉得反常,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反常的是他一直来冷漠高傲的态度,而他偶尔露出的带着精明的眼神,又让我觉得这一切冷漠高傲,似乎只是他的有意为之。我闻言忙道:“是婢子出言不慎,唐突了老先生。婢子年轻学浅,不过以一当十用,但出言轻忽,只是因为自己见识浅薄,实则并无针对老先生的意思。”廖先生对我的话恍若未闻,却又敏锐地抓着我的话头道:“没有针对的意思?你这一个‘谬误’,岂非是在说老朽对官家、对娘娘的事情不上心?你虽年轻识浅,可也是慈宁宫福慧楼的典籍,你这一句出言不慎,代表的,可是慈宁宫的意思。这名声若是传了出去……”我忙站起身来,深深一揖:“婢子虽在老先生面前偶有失言,但经老先生这一番教诲,定然不敢再犯相同错误了。”见廖先生的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从小石头身上扫过,我道:“小石头,今日来此,是我不能读懂经书特来找廖老先生求教,你可明白吗?”小石头低声说了个“小的明白”,见廖先生只是冷笑着大喇喇地坐着,而我却仍站在一边,忍不住道:“廖先生……我……谢姑娘是慈宁宫的典籍,慈宁宫中……人人都待谢姑娘十分客气,你……”我心中感激,却仍低声斥道:“小石头,不得无礼。”见廖先生的双眼睁开,略感好奇地看看小石头又看看我,我又忙道:“快给廖先生赔礼!”小石头不敢再吭一声,上前给廖先生行了礼。廖先生哼了一声,声音带着严厉道:“谢典籍当真是来问书的吗?尊使这般大的口气,老朽便是有何见解,看来也绝难跟典籍你商讨了nad2(”说罢便即起身,袍袖一拂,迈步便走。我忙疾步上前,对着廖先生又是深深一揖,躬身道:“小儿家不知天高地厚,老先生不必在意。”转头对小石头道:“你先回慈宁宫吧,待我向老先生请教完了,自己回去便是。你到景芳斋告诉语燕一声,不必等我回去。”小石头看看一边怒气未消的廖先生,面露迟疑,对我道:“谢姑娘……”明明方才为我出头挨了斥责,此刻却还是顾忌着我,心下感动,对小石头点头微笑,意示安抚。厢房中只剩下了廖先生与我。我再致歉道:“请老先生勿以小石头的话为意,一切全是婢子出言不慎所致。”廖先生冷笑道:“你对手下的人,倒袒护得很。”“这本是我的不是,婢子只是直承其事,并非袒护旁人。”我淡淡地道:“小石头本是我手下的人,但若他是,这样简单实诚之人,我也愿意护着他一些。”廖先生看着我的眼光陡然明亮:“他可是黄同宣的人!”心中一凛,终于说到了正题,没有想到是这般的直截了当。“黄同宣的人又怎样?”我问道。廖先生的眼光看着屋顶,似是对我毫不着意:“听说你端午大宴闯到了禁苑,是黄同宣拿住了你。”我的心中却又是一惊。听说?是听何人所说?那件事是黄公公设计,但除了我自己心中明了,跟景芳斋的人说明之外,并没有一个外人知道。不,除了我与紫鸳她们,知道的,当然还有黄同宣本人。或者,被当做诱饵的蕙儿,也多多少少明白了一些。我不能明白廖先生的用意,自然也不敢言语有失,只是说道:“当日是郑公公在巡逻之时,偶然在禁苑外看见了我,黄公公则一直在太后身边伺候大宴,此事恐怕阖宫皆知。”廖先生的目光缓缓移向了我,对准我的双眼:“阖宫皆知,未必就是事实吧?”心中愈发惊疑,却仍是含笑躬身:“婢子不懂老先生的意思。”“有道是当局者迷,但世事千变万化,自不能一概而论。其实大多事情,真相如何,旁观者又如何得知?”廖先生带着精明与清冷的眼神定着我:“谢姑娘,你说是不是?”称呼这个东西,虽然往往只是简单几个字,却又往往以为深远。别人对自己的称呼,自己对自己的称呼,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不经意间的一个变化,若要细细考究起来,常常便是一套权术。我虽不在意自己怎样被称呼,但“谢姑娘”三个字间,无意中带出来的亲近之意,却让我敏锐地把握了廖先生此刻微妙变化的心理。再加上这一番“旁观者未必清”的言论,让我在暗暗赞同之余,也对廖先生辛辣的洞悉力有了认同之感。我点头道:“老先生所言甚是。”“哦?”廖先生眼神略带凌厉:“你以为是在何处?”我承认廖先生这样的眼神,让我感到甚是不自在,但我也不得不承认,这眼神里,的确有着洞悉人心的力量nad3(廖先生的眼神,似乎是在质问,你是随口附和,还是果然心有戚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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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节 子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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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是诚心赞同,心中自然无惧,微微一笑,道:“老先生的言论,让我想起记载在《秋水篇》中两位先贤的故事。惠施以旁观之身,固然有‘子非鱼’的疑问,而庄周身处其境,故而才会有‘子非我’的回答。”廖先生似是不经意地缓缓点头,然而他闻言之后双眉微微一扬,却也在无声中做出了肯定。“但在惠施看起来,庄周只是另一个与他一样,闲看‘鯈鱼出游从容’的旁观者罢了。”我话音落后,廖先生用手指轻叩桌面,不紧不慢地说道。我略略颔首:“所以在惠施看来,他自己未必不是一个清醒的旁观者。但以他的清醒看来,庄周只是一个糊涂的旁观者。”“庄周自己呢?”廖先生紧追着问道。“众人皆醉我独醒。”我微有感慨:“他是个可悲的清醒者。”廖先生没有说话,他的眼睛只是看着他方才走进来的门口,虽然视线刚好被回廊的柱子挡着,却并没有妨碍这位老先生含义悠远的目光。我知道他看着的地方,不是一个柱子可以阻挡的。但我不知道,自己的这一番见解,是否得罪了这位脾气古怪的老先生。“那个叫蕙儿的宫女……”廖先生忽然慢慢开口,我一直未能放松的心绪,在听到“蕙儿”之后,不免又更加紧张。脑中飞快地闪过与皇上的相遇,那只是昨天晚上的事情,此刻想来尚且十分清晰。皇上虽约略问起我到禁苑的事情,我却自始至终没有提起“蕙儿”两个字。“便是那濠梁河里的鯈鱼。”廖先生慢慢地将这句话说完,很是平淡的样子。心中有所领悟,却来不及自己深思,只起身道:“请问蕙儿现在在何处?老先生你……又是如何知道她的?”廖先生又向我看了片刻,方才挪开视线道:“皇上想要知道近两个月有哪个宫女调进了禁苑又调走,并不是一件难事。对于她当局的种种,她已经无法说清楚了。不过她听到黄同宣的时候,还会露出愤恨之色,听到谢姑娘三个字的时候,也还会打躬作揖,双眼流泪。”一股凉意骤然从背后升了上来,我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轻颤:“蕙儿她……她到底怎么了?”廖先生看着我,眼中忽然掠过一丝寒意:“禁苑这种地方,本就是进得去出不得的,若是进去的人出来了……”我的手指蓦地一颤,失声道:“她不会说话了?”廖先生虽不言语,寒冷的神情却已经回答了我。“蕙儿……蕙儿……”心中翻腾着难言的悲痛与恨意,以及,深深的后悔与自责。谈不上什么交情,但这毕竟是个善良天真的女子。不过简单的几面之缘,却被某些人的恶意与私心,毁成了这个样子。我心绪激动,几乎忍不住便要落泪,只是想到这里毕竟是宝文阁,方才咬牙硬生生忍住nad1(廖先生只是冷然坐在一边,半晌不语。许久,方才说道:“黄同宣为什么要针对你?是不是因为在凤凰山上发生了什么?”与我带着诧异的目光相遇,廖先生解释般地说道:“蕙儿被调往禁苑,是从凤凰山回来之后的事。而在上凤凰山之前,你未加封典籍,一直在学习宫规,应该与黄同宣没有什么联系。”事情因为简单的线索被洞悉至此,我也无法隐瞒,便点了点头,同时惊异于廖先生惊人的推断能力。“我不会问你凤凰山上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相信,端午节晚上,你所以到禁苑去,是黄同宣透露了什么消息给你。”廖先生又道。我再次应了。廖先生道:“所以你知道,这一次为什么要找慈宁宫黄同宣手下的内侍引你来了?”我却追问:“蕙儿现在怎样?”廖先生微微摇头:“她现在在一个不需开口说话,便可以当差的地方。”不要要开口说话,便可以当差。本是一句真话,却让我觉得十分刺耳。我缓慢地点头,不是放心,也不是松一口气,而是,沉重的悲哀。我知道廖先生这样说,便是不准备告诉我蕙儿在哪里,所以虽然迫切想要知道,却也没有再追问。“现下你可以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了吗?”廖先生又问道。心绪稍定,我开始思考。未久,我的目光对上了廖先生的双眼:“廖老先生赶走小石头的方法虽然简单,但绝不会引人疑惑。而老先生费了这般功夫为我着想,让我避开黄公公的耳目,可谓是费了一番心思。老先生有什么吩咐,请讲便是。”皇上昨晚与我相遇之后,很快便查到了蕙儿的下落。而这位廖先生,更是从不能说话的蕙儿身上,分辨出了我与黄公公之间,曾有过恩怨。为了传我来此,又能不着痕迹,廖先生没有让宝文阁的内侍去通传,反而找了黄同宣,将让我为太后抄录经文、需要在宝文阁与福慧楼之间奔走的消息告诉了他。这样一来,黄公公自恃有他的人跟随着我,对我往返宝文阁便不会太在意了。至于黄公公为什么会派小石头呢?想必便是因为小石头素来性格软弱,又很实诚,这样的人跟在我身边,黄公公自然以为我不会多留心的。比之放一个太伶俐的,反而更方便些。而廖先生为我思虑得这般周详,召我来此的目的,便不会小了。事情还未开始,已经做好了几乎万无一失的准备。这样的心思,比之夏晴岚在竹林边见到我之后迅速地隐瞒,又不知深了几许。廖先生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笑意,只是这笑让人看着并不舒服:“你的脑子转得倒也很快,找你来或许是对的。”我却全然没有了探究到底的心思,本能地生出念头,只想离开这个地方:“婢子没有什么机智,只怕误了先生的大事nad2(”因为心中生出的厌恶,我的语气甚是生硬。不知为何,对于这般深切的机心,我总是本能地厌倦。廖先生似乎对我的语气全未察觉:“皇上想托你查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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