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侯后院小佛堂内,白日里不点灯,全然黑漆漆一片。
那狐狸精、水鬼,此刻幻化成俊俏儿郎,他头戴巾帽,身穿褐色斕衫,慵慵懒懒与美须公永平侯同坐,倒一杯葡萄美酒自斟自饮,那有什么进退礼法可言。
舌头舔一舔嘴角,妖气森森,“侯爷瞧见没有,那可是心肝儿眼珠子,旁人碰都碰不得的心上人。咱们权倾朝野的西厂督主,这不是一样有软肋?啧啧…………只可惜是个太监,看上的却是侯爷的儿媳妇儿,这…………不过倒也无妨,横竖是个没根的东西,坏不了郡主贞洁。”
永平侯并不饮酒,立身在薄透窗棱下,冬日的光从他额角射向地面,风中的粉尘纤毫毕现,他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前有魏忠贤为祸朝纲,后有他陆焉,残害忠良,不杀不足以雪恨。”
余九莲歪嘴笑道:“侯爷英明,白莲教教众愿为侯爷马首是瞻。”
再举杯,各自会意。
第26章 病中
第二十六章病中
斜阳晚晴,挽不住长街薄雪,天涯离情。
晚霞渲染街道,骏马拖动浮灯,街上行人马车远远望见提督车驾依次让开,未有人敢叫嚣吵嚷。便就如此,响鞭过处只听得见车轱辘滚滚,青骢马打响鼻,马蹄踢踢踏踏,背靠夕阳,追风弯月。
陆焉将景辞抱在怀里,臂弯枕在她脑后,三千青丝落膝头,一张芙蓉面一抹桃花唇,娇娇弱弱未肯睁眼,已美得让人心醉。他说:“小满,跟我说说话,别吓我。”他的手骨节分明,探向她额头,微颤。
心下一沉,她烧得滚烫。
景辞撑开眼皮,小脑袋往他怀里拱了拱,仿若一只寻母的幼兽,小小的手无力,但紧紧攥住他胸前宝石扣,生怕一晃眼他就不见。嘟囔道:“陆焉…………我好难受…………”
不过一瞬,她一蹙眉,一声呼唤,他便要拔剑屠城。
环住她的手臂再收紧,仿佛就能借着这力道留住她的魂。他的唇微凉,贴在她额上,细细碎碎的吻落在她眉心眼尾,“小满,小满”他一路呢喃,吻过她绯红的面庞,继而游弋在她耳畔,轻声细语唤她,“小满忍过这一回,我同小满保证,再不教你受苦,好不好?嗯?”他的尾音悱恻,不知藏了多少缠绵的情、未能解的意,是相思入骨,藤蔓一般缠紧了一颗心,碰一碰便是疼。
她小小声哼一句好,侧脸贴着他胸前腾云的鹤,偷偷瞄他紧张神色,混沌中带了笑,苦中乐、涩中甜最是动人。不自觉,春葱般的柔荑抚上他的脸,指腹滑过他圆润唇珠,再爬上他眼角泪痣,她说:“陆焉,你生得真是好看,害我我一见着你便什么脾气都没有了,好窝囊。”
他握住她的手,一根根放在唇边亲吻,她发烧他醉酒,双双不知明日事。
陆焉说:“在我心里谁都不如小满好看,一见小满我便什么烦心事都不记得,只想逗小满开心,守住小满一辈子安安逸逸无忧无虑。”
景辞抓他的手背去冰自己烧的滚烫的脸颊,明明睁大了眼睛,却仿佛什么都看不清,朦朦胧胧眼瞳映出他一池透澈温柔,她着实熬不住,低语:“我头疼…………”
他便将拇指按压在她太阳丨穴上,“我给小满松一松,一会看过大夫,吃了药就好。小满乖,忍一忍。”
她的身子跟着马车颠簸慢慢摇,眼前事物都成了重影,她舔一舔干涩的唇瓣说:“我好想睡啊。”
“那就睡吧,我不吵小满了。”
她又不依,像个任性的孩子,“可是我还想同你说话——”
他笑,吻一吻她微蹙的额心,一万分耐心哄着她,“我不走,我守着小满。等你醒来,我们再慢慢说,说一天一夜好不好?你乖,现在闭上眼好好睡一觉。”
她在他怀里点头,面颊蹭着他外袍窣窣响,“好,咱们说好的,你不许走,也不许送我走,回头我还有账要同你算呢。”
他轻轻拍她后背,“好小满,好乖,闭上眼,到哪我都守着你。”话语似暖风拂过,吹散了愁绪,熨帖了心。
这一世半生凄苦,半生繁华,都因多一个你,才得这人间一许春*色。
陆焉将景辞安顿在自己房中,春山先一步赶回来,已经将屋子里烧的暖融融,掀开门帘似落进春末。胡太医惯常老练,诊脉开方一气呵成,同陆焉交代要紧事宜,便留了小徒在提督府上照看,匆匆回宫当值。
景辞窝在床上,只留下中衣,仍旧迷迷糊糊难清醒。他一时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时到院内吩咐石阡点齐人马拆了平福戏班。他由春山服侍着摘下翎羽乌纱帽,换上家常衣裳,柔软的缎面只看得见团花暗纹,半点绣线不沾,素雅得当。
日头渐渐下沉,半开的窗户里只透出熹微的光,潋滟的红自他侧脸晕开,渲染一室羞赧。他指尖捏着景辞的珍珠耳坠,两颗饱满圆润的珍珠迎着光在眼前晃动,而他全神贯注,神色难辨,不知在想些什么。
门外,石阡犹犹豫豫来报,“义父,定国公府大少爷来了,说是不敢叨扰义父,要接郡主回府养病。”
他撑开窗户,让暖香四溢的内堂透出些许生气。口中不屑道:“定国公府大少爷算个什么东西?想要人?让老夫人亲自上门说话。给他一杯茶,已是天大的脸面,什么定国公府,不过名头好听,现如今也就剩个空架子罢了,甭给脸不要脸。”
石阡不敢应是,亦不敢回话,里头已经咬牙,“让他滚——”显然是迁怒,霸道蛮横,半点道理不讲。
石阡值得硬着头皮去挨骂。
穿绿衣的的丫鬟梧桐端着药进门来,陆焉便到床前去,手臂穿过她颈后,握住瘦削的肩,缓缓将人扶起来靠在他胸前,“小满……小满……”他唤她,“乖,起来喝药。”
景辞的呼吸灼烫,眼皮有千斤重,撑不起来,闭着眼同他说话,“不要蜜饯,就喝水。”
“好,来,张嘴。”莲花底纹的白釉勺子就在她嘴边,抵着下唇喂进去,苦得人皱眉,“好难喝…………”
陆焉已然舀起第二勺,“小满乖,喝了药头就不疼了。”
她一口一口皱着眉喝完,苦巴巴咂嘴,“药喝完了,还是头疼,你又骗人。”
他放下碗,无奈又宠溺地笑,“世上要真有入口百病除的神药,天涯海角我都给小满找来。你听话,躺下再睡会儿,醒来带你去逛元宵灯会。”
她不答应,依然往他怀里钻,“又唬我呢,我这病才好你就肯带我出门?恐怕连院子都不让出。我睡平了更难受,你让我靠会儿,我有话跟你说。”
“好——”他一抬手,梧桐与身后两个端着蜜饯茶水的丫鬟无不双眼向下,悉悉索索退出门外。他将锦被向上拉一拉,盖过她肩膀。“郡主有话,臣洗耳恭听。”
她将滚烫的脸颊贴紧他胸前冰冰凉凉的贡缎,想一想才说:“我没话说呢,就想你陪着我。”
他嗤笑,不自觉弯了嘴角,“原以为郡主长大了,这一看,仍是个七八岁的小娇娇。”
病了也不老实,景辞伸出手,拨弄他襟口一粒小盘扣,“我病了嘛,又差一点淹死在湖底,难不成还容不得我闹一闹呀?改明儿我还要吃神仙肉,拔凤凰翎呢。”
“那臣必为郡主赴汤蹈火再所不惜。”
“倒也不必赴汤蹈火,我睡不着,你给我唱个曲儿吧。哄哄我这个病怏怏的可怜人,成不成?”应或不应?她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哪还有说不的余地,要拿他的命都点头,双手奉上。“小满想听什么?”
“还唱小时后那些。”
他便向前坐了些许,扶正她的背,再抱紧些,手掌隔着锦被,有节奏的拍着她,明快简短的民间小调就唱在她耳畔。
“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五里铺、七里铺、十里铺。行一步、盼一步、懒一步。 霎时间天也暮、日也暮、云也暮,斜阳满地铺,回首生烟雾。兀的不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他仿佛将着呢哝小调唱出《关山月》的苍凉悠远,欢乐去,离别苦,寸寸断人肠,自古由喜转悲,因爱生忧,是红尘凡夫谁也逃不过的劫数。
他疯了,上了瘾,昏了头,不顾自己是多么鄙贱的身份,他放不开手,戒不掉心,抽刀断水水更流。
他莫名心惊,攥紧了她的手。
“小满——”他轻声唤。
他的曲,反复唱上三两遍,垂目看,她的呼吸平稳,已入睡。再试一试她额头,热度依旧未减,他眉心的皱痕便又显现出来,轻手轻脚将她放平,湿帕子敷在额前,总是心忧。
入夜,他守她半宿,也听她说了半宿胡话,一时叫父亲,一时喊救命,嘴唇烧的干涩起白屑。他每隔一炷香时间要喂她一杯水,间隔还扶着她迷迷糊糊进过一碗药。听她哭着说难受,到后来发不出声,揉着眼睛在床上翻来又覆去,怎么躺都依然是痛,从头到脚没有一处能安生。
一辆马车把胡太医连夜从宫里接到提督府,再诊脉,老人家捋着白须直摇头,不成不成,这一关难熬。一剂猛药下去,仍不见起色。恰好春山来问平福戏班的人如何处置,陆焉径直说:“杀,格杀勿论。”吓得药童多抓一片黄芪,哆哆嗦嗦求师傅救命。
但春山上前来,压低了声音同陆焉说:“余九莲有话要说,若杀他,必令西厂后患无穷。”
陆焉冷冷道:“下三滥的东西,好大狗胆…………”
小药童跟着梧桐下去熬药,胡太医道,若要降温还有一法,以老酒擦拭身体,或可得一时之用,能撑到这一帖药起效即可。
陆焉吩咐春山,“余九莲先看管起来,账慢慢再算。”
第27章 踟蹰
第二十七章踟蹰
三更天,月朗星稀,京师棋盘格似的街道里寂寂无声。小仆从地窖取来封存多年的宜城九酝,梧桐与桑椹端着水盆巾帕候在床前,不料陆焉挽了袖子,露出半截结识白净的手臂,沉声吩咐道:“都出去,东西留下。”竟是连丫鬟都不舍得多看一眼。
等语疏人静,径自掀开被,从她中衣上的小圆扣起,一点一点解开来,一寸一寸露出净如初雪的皮肤,指尖向下,干干净净的指甲壳滑过轻轻凹陷的锁骨窝,似攒着一汪盛年女儿红,静静,一双红烛作伴,唯有眼儿媚,等人尝。
捏着她衣襟的手,映着烛光微红,不知为何忽而一顿,他眉头收紧又松开,轻轻叹一口,恨自己,明知是要命的毒,吃人的兽,被这香气一熏,也要蒙着眼迎头而上。“小满,你不该救我,我也不该救你。”痴人,都是泥塑的菩萨,抱得再紧也渡不了巨浪翻天的河川。
月亮躲进云里,一丝光亮不留。风吹树影,沙沙沙抽泣。他终是瞧见了,她小小的坟起的丨乳丨儿,似桃花一朵开在孤清雪夜,分明是圣洁,不容触碰,在他漆黑深沉的眼瞳中却印出了娇媚与妖娆,一时间仿佛有风来,牵扯着令她摇曳生姿,令她婉转多情,令这一个平平常常的夜晚繁花开遍。
宜城九酝香软馥郁,味存久远,沾了她的身,又被添上一味女儿香。一丝丝如锦缎如春蚕,从鼻尖钻到脑后,一呼一吸之间已微醺,面红耳热,脑子里想着要逃开,眼睛却不动,顺滑的帕子擦过那朵新开的桃花,他呵一口气,它才开,又娇娇怯怯缩回,紧紧地攒成一团,实实想让人咬上一口,再捏住了,掐出痕,拧出血,一瞬间揉碎在掌心。
他疼,浑身都疼,疼得想伸出手,就此掐死了她,那血,那肉,都化在他手里,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回味着她的香,不够,不够,这哪里够。
谁知病的是谁,疯的是谁,地牢里关得久了,任谁都要癫狂成痴。
嘘——噤声。
酒精在温暖暧昧的空气里蒸发,将她的潮红高热都渡给他。他的手掌修长而清癯,骨节分明,不似女子纤细又不同于男儿粗糙,多看一眼便要赞他生得刚刚好,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将将如此,莫不中意。
他掌心经过她圆润的肩头,细弱的手臂,再到平坦起伏的小腹,再而是一个谜,藏在月牙白亵裤里,等他拆开谜面,琢磨心思,打量字句,徐徐将她参透。
透——
他吃醉,一滴酒入梦,百转愁肠。少女的身体是含苞待放的花儿,带着羞怯与柔美藏在晦暗处。他曲起她膝盖,望见一片纯洁无垢。
粉红鲜嫩的花瓣儿层层叠叠,欲遮还羞。
他咬她,带着一股狠劲,恨不能当下就毁了她。他背后有邪魔压身,让他起不来动不了,只能追随最原始最粗犷的欲,最低下也最纯粹的情。
他体内翻滚出另一个暴虐的人影,是他又不是他。
也不过这么一瞬,她嘤咛他放手,眼底的血色散了,又成了温柔文雅的陆焉。
他捧住她白滑细嫩的脚尖,一个一个吻烙印在脚背,他痴迷,“臣……愿一生做你的奴。”
这一颗心捧在手里,扑通扑通跳动,跪在跟前献给她,可怜她不懂、不见、不愿。
仔仔细细将她身体来回擦过一遍,再探她额头,热已退,他适才安心,将她解散搭在矮脚屏风上的中衣再穿上,扣子衣袋都系好,继而拨开她额上沾湿的发,静静看她入睡,再悄悄地小心翼翼地吻一吻她干涩的嘴角,已甜过蔗糖。
方才的梦没人触碰,都藏进他长满疮疤的心里。
待到晨光熹微时,景辞再进第二回药,高烧才彻底褪下,能安安稳稳睡个好觉。陆焉吩咐梧桐在床前守着,才起身换过衣裳去见余九莲。
人提上来,已经在诏狱过了一道刑,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肉,坐也坐不得,站也站不起,软趴趴瘫在地上似一块烂泥,惟独脸上还干干净净,撑着头冲着陆焉媚笑。
“奴余九莲,见过提督大人。大人这不早不晚的寻了奴前来,是要做什么?奴可是卖艺不卖身的。”
陆焉换一身暗紫常服,一只手撑在八仙桌上,一只手端着茶盏,低头吹开浮茶,待品过这上贡的太平猴魁,才不紧不慢地瞥他一眼,慢声道:“狐狸精装惯了,真当自己有九条命,上杆子找死。”
余九莲捏一个兰花指,妖妖娇娇地提着嗓子要唱起来,这一回是《牡丹亭》,扮的是柳梦梅,做的是春秋大梦。“奴是吃人心肝儿的狐妖,不也逃不出提督大人的五指山?不过看在奴为大人卖命多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可否留个全尸?再而,这大闹京城的狐妖就这么没声没响的死了,大人岂不是功亏一篑?”
陆焉挑眉,眼含轻蔑,冷哼道:“想来你们教主手底下也不止你一个能人,死了你一个,自然有人顶上。说吧,是谁支使你对汝宁郡主下手?永平侯还是国公府?”
余九莲浑不在意,再抛个媚眼儿,撒娇乞怜,“奴为大人风里来雨里去的奔波,大人怎生如此无情?莫不是大人心里就只装着汝宁郡主一个?可怜奴一片芳心通通错付…………”
陆焉的皂靴踩上余九莲血红寸断的指头,脚尖用使力向下碾,咯滋咯滋骨头连着筋肉搅成一团,都成了烂泥,粘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连着余九莲的呼痛声都被闷死在脚底。
陆焉看着他,余九莲这样的人他见得多。“问你什么,答什么,明白了?”
余九莲点头,额头磕在地板上,闷声响动。他便挪开脚,谁知道余九莲还能堆出个勾引人的笑脸来,“大人好大力,奴可受不住呢。”
陆焉只管问:“谁支使你?说!”
余九莲答:“国公府呀,二夫人恨死了汝宁郡主,一说郡主最爱奴这般娇滴滴俏生生的少年郎,让奴去勾搭郡主,好坏了她清白。白花花一千两银子,大人说这个生意奴做事不做?”
陆焉道:“这幌子扯得妙,若不是见你双手废了,这一时必要割了你的舌。”
余九莲又换一个委屈模样,一个醉酒媚态,对住陆焉,“奴要没了舌头,拿什么伺候大人呢?汝宁郡主年少,哪有奴会的多?”说话间伸出舌来舔一舔嘴角血迹,蛇一样魅。
“说,永平侯想干什么?”
余九莲道:“怒不过是马前卒,哪知道侯爷想什么?只不过大人可想清楚些,奴若是回不了戏班,奴自有兄弟姊妹去东厂替奴申冤。说到底,奴这个祸乱京城的狐妖,也都是凭大人的意思办事。”
陆焉放下茶盏,负手起身,绕道余九莲身后,一抬脚踩住他咽喉,碾得他只能发出呜呜咽咽声音,眼看着脸皮涨红,双眼外凸,生死都在他一念之间。而陆焉对掌控生死尤为兴奋,一说权力是回春*药,定人生死莫不如是。
“蚍蜉撼树,泼天狗胆!”他轻笑,唇角讥讽,“你放心,本督同你保证,你那些个姊姊妹妹无论是的还是遁地的,一个都活不过今日。你?就在奈何桥上停一步,阎罗地府里同你的信徒教众团聚罢。”
或是人至将死,都要奋力一挣,</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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