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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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说下去:“余下的留着做冰酒,过了初冬再摘。“

这时老二走过来,忽然抱起小山,把她扔到葡萄箱里。

小山呵呵大笑,乐不可支。

触鼻全是水果香,她取起一串葡萄往嘴里送,自觉像葡萄仙子。

外公说:“这里没你事,小山,你帮金送糕点到消防站去吧。”

金驶着车子过来,见小山白衬衫上印满淡紫葡萄汁,像一种扎染花纹,煞是好看。

车厢载着好些鸡肉饼蛋糕面食,天天运,日日清。

小山说:“乡镇居民仿佛一家人,在城市中,邻居互不瞅睬。”

金说:“所以我不愿意住城市。”

小山看到工人在葡萄园范围外挖防火沟。

金说:“工程已差不多了。”

小山看到沟道有三尺宽。

她不敢出声。

金这时说:“这场火非比寻常,火舌足高十尺八尺,真要卷过来,恐怕挡不住。”

小山连忙说:“不,不会烧过来,山顶石岩是天然屏障。”

“你听谁说的?”

“众消防员。”

“呵,这可叫人略为放心。”

“他们也说半个世纪未见过这种火灾。”

一路只见疲倦憔悴疏散居民重返家园,看到她们,自车窗探头出来。

“可有食物?孩子们肚饿。”

小山连忙下车,用篮子载满糕点及果汁清水递过去,暂时把小货车变作食物站。

“花玛酒庄,多谢你们。”

车子一部部停下来,交换消息。

“布朗家失窃,电器全被人偷去,趁火打劫,尤其可恶。”

“警报暂时解除,总算可以回家洗澡,小女不见了一只花猫,晚晚哭泣。”

“我家的狗也在忙乱中走失,希望它会回来。”

各人不胜唏嘘。

有人忽然说:“喂,遭遇这场世纪大火,我们却性命无恙,你说是否大幸?”

大家又振作起来,“快回家通知亲友,家母八十多岁住在阿省,担心得睡不着吃不下。”

一班人散了,另一伙又停下车来。

他们拿来一只玻璃瓶,吃了食物,随意付款,放入瓶中。

忙了整个上午,食物派完,她们回家。

瓶中款项,捐到消防站。

顺路经过,金建议去探访哀绿绮思。

一推开咖啡店门便看见她。

美女即美女,叫人眼前一亮,她秀发如云,穿白布杉黑裙,宛如吉卜赛女郎,正忙着写单子,客人与她搭讪,她低头不理。

金与小山坐下。

她开心地迎上来。

“两位喝什么,算我帐上。”

小山忽然伸出手,替她扣好胸口纽扣。

金说:“我特地来请你到花玛家帮忙,我巴不得有四只手,工夫来不及做。”

哀只是笑笑不出声。

“一杯香草奶昔,一杯咖啡。”

她一走开,金就说:“抛头露面,有什么好。”

小山诧异,“你应当鼓励她呀。”

金付了帐,给丰富小费。

哀绿绮思追上来。

她握住金的手,“在这里我是自由身,有上下班时候,劳力换取薪酬,没有恩,也没有怨,在花玛家,我仿佛是个戴罪立功的人:婆婆给我一个机会,我得做足两百分,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再也不能行差踏错……”

小山不住点头,她完全明白。

金也不禁动容。

“那是多么辛苦,连带约伯也失去自尊,我有过失吗,当然有,我已承担后果,我不想向任何人解释交待,你们放心,我会振作,但,我不会寄人篱下。”

小山泪盈于睫。

没想到这标致女子吃了那么多苦头仍然坚持一副硬骨头。

“我会好好过日子。”

金点头,“我们去看约伯。”

哀绿绮思回到咖啡店去工作。

金看着她的背影,“她有道理。”叹口气。

小山忽然问:“我呢,我是否软脚蟹?”

金拍拍她肩膀,“小山,读完书再论英雄。”

小小约伯在托儿所幼儿班学绘画。他认得小山,走过来招呼。

老师有点犹疑:“是约伯的朋友?”她不放心。

金说:“我们只逗留三分钟。”

她们与约伯紧紧拥抱。

一会她们就走了。

车子驶回酒庄,她俩看到一辆陌生出租汽车。

金也警惕,“咦,谁?”

有人走出来,“金,连我你都不认得了。”

小山定睛一看,只见一个金发中年女子站门口,穿着过窄套装,尖下巴,大眼睛,笑起来许多鱼尾纹,可是仍有一分俏丽。

金叫出来:“依斯帖,是你。”

女子哈哈笑着与金握手。

这可是个大熟人,谁?

女子转过头来看着小山,“我是花玛的女儿,三个男孩子的母亲。”

小山呆住。

呵,花玛家大小姐回来了,好不凑巧。

“家里真舒服。”

女子赤足,手上拿着一瓶葡萄酒。又问:“你是松开他们的朋友?”

小山向金使一个眼色。

金连忙说:“这是沈小山,是松开他们的妹妹。”

女子一楞,“妹妹?我有生过你吗?”她大笑起来。

小山这时更加明白为什么哀绿绮思不愿到花玛家生活:实在太不方便。该刹那,小山也决意回家去。沈小山,应当住在沈家,在别人家里,始终是外人。她竟到今日才明白这个浅易道理,难为父亲多次警告她。

女子忽然醒悟:“呵,我明白了,你是我前夫现任妻子的女儿。”

小山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时,面色铁青的花玛婆婆在门口出现。老人一开口便说:“这里不欢迎你。”

小山意外。

那依斯帖也怔住,半晌她说:“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看看孩子。”

老人仍然只有一句话:“这里不欢迎你,孩子们也不需要你。”

“我是你们的女儿。”

“你并没有把这里当一个家。”

“我姓花玛,是花玛家唯一女儿。”

老人固执地瞪着女儿,握紧拳头,“花玛家每一个人都为这个家出一分力:我们两老、三个男孩、金、小山、田地里伙计们……都是家中一份子。”

女子瞪着老母亲:“你想赶我走?”

花玛婆对金说:“招呼她吃过午饭送她走。”

女子跳起来,“喂。”

花玛婆头也不回走出门去。

女子颓然,“她一直那样对我,自十六岁起,我回不了家。”

金与小山都尴尬得说不出话。

女子用手托着头,“每次我走投无路回家来,她都拒绝我。”

金只得说:“今日有新鲜烤羊肉。”

小山刚想走开,被依斯贴叫住:“你也一起吃吧。”小山只得坐下。

她又开了一瓶葡萄酒。

小山想说:你还要开车,酒后不便驾驶。但,沈小山是谁呢,人家好歹是长辈,哪由她多管闲事。

小山如坐针毡。

依斯帖边吃边诉苦:“其实我做错了什么?我是个专一的人,从不脚踏两船,每次诚心诚意结婚生子,可是事与愿违,渐渐产生分歧导致分手,我母亲却不原谅我,她是清教徒,她毕生至大成就是‘我只结一次婚’。”

小山不由得微笑。

“他们没把我写在遗嘱上,我知道。”

小山忽然轻轻说:“好子不论爷田地,好女不论嫁衣裳。”

“你说什么?”

小山婉转把中文解释给她听。

那外国女子忽然明白了。她又微笑起来,“小女孩,你很聪明。”

“这是我们古人的箴言。”

“我不应抱怨,我已经四十,应当比你智慧。”

她喝尽杯子里葡萄酒。

“花玛产品越来越精。”

“你淋浴休息一下吧。”

她用双手抹脸,“我一定又脏又油又累。”

“你自东岸来,舟车劳顿。”

“公司裁员,我又丢了工作,男友怂恿我回来酒庄求助……”她忽然伸一个懒腰,“你爸好吗,三个男孩子好吗?”

小山立刻轻声否认:“他不是我父亲。”

“呵,那么,你叫他什么。”

“余先生。”

“你们还没见过面吧,他不会接受这种称呼。”

小山轻轻笑一声。

“你很倔强。”

金这时走过来,“依斯帖,你休息一下吧。”

她赤着脚走上楼去。

小山看着她婀娜背影喃喃说:“又一朵流浪玫瑰。”

“早年真是美女,一把金发闪闪生光,如今,叫生活糟蹋得憔悴。”

金停一停,叹息:“谁不是呢。”

伊人脚底脚跟上已长满老茧。将来,沈小山也会那样吗?小山打了一个冷颤。

第七章

这时老三一边抹汗一边进来,“小溪镇已化为灰烬。”

金一震,“你说什么?”

“我带你们去看,昨夜风向一转,火势扑向镇上,幸亏居民已经疏散。”

小山说:“松培,你母亲回来了。”

金说:“小溪镇有我的朋友,我得。”她奔出门去。

松培问小山:“谁回来了?”

“*妈依斯帖。”

老三像无动于衷,“我们先去小溪镇。”

小山意外。她以为他会奔上楼去急急与生母拥抱,甚至痛哭失声,一诉怀念之情。

小山记得她每天放学都要与母亲依偎一番:午餐在饭堂吃了什么,体育堂摔痛了膝头,同学张小明邀她去生日会……当然,那是天天见面的母亲。

余松培可能已经忘记生母容貌。

他驾驶吉普车往公路。

一路上满目苍痍,金只能发出类似“呵”,“呀”的声音,瞠目结舌。

小山瞪大眼睛,刺激性焦烟充满空气,她落下酸泪。

居民回来了,他们站在灾场,震惊过度,只会发呆,手足无措。

小山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更不知如何形容。

她一直以为火灾之后,房屋会剩下烧焦支架,可是此刻她只看见遍地瓦砾,小镇像被炸弹炸过,金属被熔成扭曲一堆。她一步一步向灾场走去。

这时,她看到更诡异的景象。在焦土瓦砾堆中,忽然有一间完整房屋,连外墙都没有熏黑,一面国旗,完好地在微风中飘动。那户房屋的主人呆住了,站在门前动也不动。

半晌,她问小山:“你可看到我面前的屋子?”

小山点点头。

她又问:“几号?”

“三八四。”

“我的天,真是我的家,她还在,我的家还在!”

她连忙掏出锁匙,开门进屋。她没有发出欢呼声,相反,她大声哭泣。

小山走到另一边去。

有几个壮汉在瓦砾堆中寻找失物:半只洋娃娃、几页书、照相架子。。。。。。那样大个子也忍不住流泪。

一只狗走近,可是找不到主人。呵丧家之犬。

小山惘然蹲下,在地上拾起一只毛毛熊玩具。

她用手擦脸,该刹那感觉如尖锥刺心。

人类的建设竟如此不堪一击。

金找到她朋友的屋子,可是只看到一只烧焦了的洗衣机。她大惑不解:“家俱呢,楼梯呢?”

这时,有记者及摄制队前来采访,他们也呆若木鸡。

松培唏嘘说:“我们走吧。”

回到家中,看到老大与老二坐在他们母亲面前。

只听见依斯帖说:“你们三个打算承继酒庄?”

老二笑笑,“酒庄未必交给我们。”

依斯帖诧异,“那给谁哦,无人可活到一百岁。”

“日本人极有兴趣。”

“售予他们?”

老大咳嗽一声,“那得问外公外婆。”

依斯帖微笑,“对,我是外人,不便与我说。”

一眼看到老三,“唷,”意外惊喜,“松培你长这么高了,三兄弟数你最像华人。”

老大尴尬,他生母像是忘记他根本不姓余,他没有华裔血统。

看到儿子她还是很高兴。

她叹口气,“都是大人了。”

她有三分醉,话相当多。孩子们的喜怒哀乐,她却完全不知晓。

然后,她坚持要走。松开他们也不留她,任她把车驶走,来去就似一阵风。

小山轻轻问:“为什么不请她多住几天?”

松开答:“她不惯,我们也不惯。”

松培忽然问:“上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前年感恩节。”

“一年多两年了。”

大家搁下话题,各管各去做事。

这样好客的一家人,对至亲却如此冷淡。

回到楼上,小山发觉她的手提电话响个不停。她去接听。

那边传来沉宏子十分讽刺的声音,“女儿,女儿,地球要与女儿对话。”

“爸,我在这里。”

“你在冥王星还是金星?科技了不起,声音如此清晰。”

小山没好气,“我在火星的卫星福布斯。”

“小山,听我说,森林大火一发不可收拾,你需离开当地。”

“我们没问题。”

“小山,我们已抵温市,明天就来接你。”

什么?小山心头一阵温暖,呵,爸爸来了。

“郭思丽说危险。。。。。。”

又是郭思丽。本来仿佛是手心里一条刺,不知怎样,不但没把她*,现在居然长得牢牢,成为血肉一部分,无论如何除不去了。

小山轻轻说:“爸,这里人多,你们不方便出现,我来见你们好了。”

“我们在海滩路一百号那幢公寓,你几时可以到达?”

“明天傍晚我乘夜车出发——”

“你又不是做贼,为什么趁月黑风高行事?”

小山气结。

这时,小山听见一把声音温柔地说:“宏,你说话颜色太丰富,只怕听者多心,你目的是什么,讲清楚就是,切勿威胁,亦毋需讽刺。”

沉宏子叹息一声,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过一会他说:“多谢指教。”

郭思丽对他有正面影响,这女子说话条理分明,应该加印象分。

但是沈小山却觉得与她亲善,仿佛等于对自身不忠。

她那拥抱着名贵手袋略为臃肿的俗态,在她心目中拂之不去。

小山已把敌人两个字从她身上除下,可是要做朋友,没有这个必要。

“可否搭早班车?”

小山坚持:“夜车比较快。”

“我们去车站接你。”

“我认得路,我会来按铃,爸你甩不掉我。”

“明晚见。”

小山挂断电话。

小山没听见沉宏子抱怨:“唉,真要学几年外交词令才敢与子女说话,父母动辄得罪,时代洪流滔滔,大势所趋,少年再也不会与家长合作,总而言之,你说东,他说西,你说来,他说去。。。。。。”

小山走到窗前,她本来想吸口新鲜空气。一抬头,惊得呆住。“我的天。”她双膝一软,坐倒在地上。

只见一条火路,自山坡蜿蜒而下,丝丝白烟上升,大火已蔓延到山的这一边来。

“不,不。”小山挣扎起来奔下楼去。

她看到金焦急的眼神。

两人紧紧握住双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警察上门来。

“花玛先生,花玛太太。”

他们迎出去。

“准备疏散,收拾细软,一声令下,一小时内无论如何要离开酒庄。”

他们下了命令立刻离开,急急驾车去警告另一家。

两只寻回犬呜呜低鸣,伏到主人脚下。

花玛老先生坐下来,“走”,他说:“走到什么地方去?”他是同自己说话。

松开是长孙,危急之际忽然坚强,“我建议先解散工人。”

老人点头,“说得对,你立刻去厂房通知他们关闭机器,准备疏散。”

老太太急痛攻心,“这损失。。。。。。”

“嘘,嘘,”老人把妻子拥在怀里,“现在不说这个。”

松远说:“我到田里通知工人。”

老人点头,白须白发都似警惕地竖起。

他转过头去,“金,小山,你们立刻离开这里。”

金忽然笑了,她说:“我二十岁就在酒庄做工,这即是我的家,我跟着你们。”

老太太说:“金,这不是你的家,快走,跟大家到庇护中心去。”

金固执地说:“别叫我伤心,这正是我的家。”

老太太不去理她,“小山,你与金立刻走。”

小山动也不动,“婆婆,我帮你收拾重要物件,我们作最坏打算。”

“小山,你听见没有?”

小山大声回应:“明白了,缸瓦碗碟不必带走,只带有纪念价值的东西,婆婆,快上楼来收拾。”

小山自作主张,先把照相架丢进枕头袋里,又把三个男生的学校奖章奖杯收起。

只要舍得,其实一个人也没有太多身外物,笨重的,可以添置的,全部不要,衣物首饰更全不重要,最美丽最丑的记忆全在脑海中,不用携带。

小山只装满三只四只枕头袋。

花玛婆婆笑说:“很好很好,你们都带走吧。”

松培说:“我都放到货车上去。”

那么大一间厂,却搬不动,地里的葡萄树,也全留下。

老外公说:“多带些狗粮,还有,清水。”

金抹去泪水,“我去准备粮食。”

各人冷静地做妥份内工作,要逃难了。

小山来的时候只有一只背囊,走时也一只背囊。

松开回来报告:“员工说他们会留到最后一刻才关上机器。”

老外公点点头,他坐在安乐椅上,自斟自饮,喝酒庄酿制的白酒。

松开请求:“我想去照顾哀绿绮思母子。”

他外婆先开口:“去吧,这里有我们。”

松开过来蹲下握住外婆双手一会儿,大开门出去。

这时老老少少工人都停下手上工夫,撑着腰,在空地抬头看着山上火势。

傍晚,小山并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她已与这家人产生感情,她不想在这个时候丢下他们。

小山给父亲留口讯:今晚不便出发,明日再说。父亲肯定会跳脚,但也顾不得了。

花玛公说:“小山,吃点馅饼,稍后松培送你去乘公路车。”

小山断然拒绝,“不,我不走。”

外公生气,“一个个都强头倔脑,我是主人,我命令你离去,我撵你走。”

小山答:“我会尖叫踢足哭闹,我不走。”

外公气结,“过来。”

“你打我好了。”小山走近。

外公却把她拥在怀内,“我一直想要一个淘气又不听话的孙女。”

花玛婆却叹息,“你也得考虑人客的安全。”

小山答:“该疏散时即刻走,没有大碍。”

外公说:“你到厨房去帮忙吧。”

小山看见金一直流泪。

小山劝说:“好金不要哭。”

“前尘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当年来做工,只得二十岁,以为汽酒是汽水,好味道,喝半瓶,醉倒,滚地葫芦,哈哈哈。”金又哭又笑。

就这样,几十年过去。

“葡萄园自第一株幼苗种起,渐渐成长,繁殖,到今</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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