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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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上发出敲打声音,开头以为是风雨声,心才想着明早起来可观赏落红,抬头却望到一轮明月。

声音是小石子碰到玻璃所发出的。

我连忙自*跳起来,我明白这是什么,这是咱们中学时期唤小朋友出来玩的记号。那时大家还住着老房子,最高不过三层。石子敲在玻璃窗上,既不会吵醒别人,但又响亮。

我轻轻撩开窗帘,看到老庄站在窗下,果然是他。

他抬着头,英俊的脸充满了炽热的神情,两眼闪闪生光,身上的那套西装恐怕已有一个月没更换了,十分皱旧。但对老庄挺拔的身段并无影响,他仍然是个人见人爱的俊男。

他的石子自然不是掷到我窗上,他要的是玫瑰。

我推开了窗,玫瑰的声音在我隔壁响起。

“走开。”她的声音充满矛盾与感情。

换了是我,听到她的声音,我也不会走开。

果然庄国栋问:“你为何逃避我?”

玫瑰仍然说:“走开。”

“我不会走开。”他说,“好不容易爬墙进来。”

明天我就养两条杜布曼,咬死他。

玫瑰仍然说:“走开,我要关窗了。”

我实在忍无可忍,大力推开窗,大声嚷:“庄国栋,我警告你,三十秒钟内你不走开,我就报警。”

玫瑰被我吓了一跳,她走过来敲我的房门。

我拾起地上的拖鞋向他扔下去,他闪开,也不生气,“玫瑰。”

我大吼:“滚*的蛋!”我提起床头的水晶花瓶,连水带花向他头上摔去,我简直想杀了他。

瓶子掉在石卵小路上,碎成一片片,亮晶晶在月光底下溅开。

“玫瑰,”老庄仍然叫她的名子。

玫瑰推门进来拉住我的手臂,她的手犹如有千斤之力,我怎忍心摔开她。

“欺人太甚!”我愤然道。

“随他去,不要跟他计较。”玫瑰恳求我。

我悲苦地看着她,只要她开口,我怎么能够推却?

她伏在窗口上对庄国栋说:“你走吧。”

庄国栋说:“你知道我就走了,明天还是要回来的。”

我叫:“你死了这条心吧。”

他回答我:“我人死了,这条心未必死。”

我跟玫瑰说:“告诉他,叫他不用在这儿充罗密欧,叫他去死。”

玫瑰哭了。

我顿时静下来。

她哭了。

她挽在头顶的秀发松了下来,披散在肩膀上,穿着件白色缎子小夹祆,脚上并没有穿着拖鞋。

在那一刹那,我原谅了庄国栋,我原谅全世界爱玫瑰的男人,因为我是他们其中一分子。

我再看出窗去,他已经走了。

我坐下来求玫瑰,“你回香港去吧。”我疲乏地说,“我们都累了。”

她伸出手来掩住了脸孔。

我看到她戴着一只玉镯雪白,只有一斑翠绿。这只玉镯好不熟悉,这正是不久之前,我陪庄国栋在玉器市场买的东西。

我的心狂跳,我万念俱灰,我放弃。

我说:“玫瑰,你自己决定吧,你如果打算跟他走,快点决定,如果要回香港,罗德庆爵士永远在等待你,也请快点,这里痛苦的不止三个人,是四个。”

玫瑰说:“原谅我。”

“你这一声‘原谅我’,带来多少人的痛苦?”

“原谅我。”她抬起头来。

月色下她的脸色是象牙白的,大眼睛黑漆漆的神秘而美艳。

我平静地告诉她:“像你这样的女人,应该被绑在柴堆上活活烧死。”

她听了一怔,急急地夺门而出。

我睡不着,就在睡衣上加一件皮大衣,开动跑车出去,我也不知道何去何从。

我跑到一间酒馆,坐下来,叫了威士忌加冰,就此喝起来。

我也不知喝了多少,只听得酒保敲起小钟,表示酒馆要打烊了。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只见一个华籍女郎走过来,拍我的肩膀。

我看着她,“好面熟,贵姓大名?”

“你忘了我?我是庄国栋的前度女友。”

“啊,是,”我醉态可掬,“久仰。”

“我叫小曼。”

“你可姓陆?”我傻笑,“我可不姓徐。”

“我姓薛。”她皱上眉头。

“啊,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你说什么?”她皱眉问,“你喝醉了?”

“是,我是喝醉了。”我靠在墙上,“你呢?”

她苦笑。

我醉眼看仔细她,她仍是那么时髦,珊瑚色唇膏,绿眼盖,我叹口气说:“庄国栋不要你了?”

她耸耸肩,“是。”也不见得特别伤怀。

“你不难过?”我问她。

“有什么办法?”她说,“哭死也没有用的。”

我好不羡慕,“你已获得金刚不坏身了,你太难得,你什么都不怕?”

“你少讽刺人。”她说。

我怔怔地问她:“同样是失恋,为什么有些人寝食不安?”

“谁?准会为爱情寝食不安?”她诧异地问道。

“算了,你既已练得刀枪不入,就不必理会咱们这些可怜虫了。”

“先生,”酒保上来说,“咱们打烊了。”

我跟薛小曼说:“走吧。”

“走到什么地方去?”她问。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你从哪里来?”她又问。

“家里来。”

“那么回家里去。”

我点点头,与她走出酒馆,她扶着我。

“喂,”她问我,“你为谁喝成这样?”

我哈哈笑,笑完又哭,“我为玫瑰,我为的是玫瑰。”

她问:“谁是玫瑰呢?”

我唱着:“蝴蝶本为采花死,梁山伯为祝英台。”

我找到了车子。

“你这个情况,不适宜开车。”她扶住我。

“不妨。”我说,“你放心。”

我推开她,上车,发动引擎。

我说:“有空约会你,喂,你的电话号码呢?”

她给我一张卡片,塞在我上衣口袋里。

我开动车子,向前驶去。

我大声唱着歌,又叫这辆老福士切勿辜负了我。

我驶着之字路,缓缓地格隆格隆向家驶去。我不能死,我告诉自己,罗震中,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找点借口就去死,你必需安全到家。

家门在望了,我欢呼一声,开了铁闸,驶进门去,不知道怎地,我竟煞不住车子,一直朝游泳池冲过去。

我大声尖叫:“救命,救命!”

泳池里不知道有没有水,完了,完了,我这次完了。

我急急推开车门,车子轰地跌进池内,水大力压进车箱,我几乎窒息。

“救命!”我吞着水,“救命。”

我拼命地游向池边,怕得要死,那一点酒醒了大半。

家人显然发觉闯了祸,开亮了所有的射灯,司机跳进池中来打捞我。

我抓紧司机的手不放,痛得他怪叫起来,“三少爷,不妨,不妨,你松松手,我这就拉你上来了。”

我冷得颤抖起来,震惊过度,不住地抽筋。

小姐姐说:“叫医生来,快叫医生!”

玫瑰提着厚毯子出来,抢着盖在我身上。

我哭起来。

小姐姐见我无事,顿时破口大骂,“罗震中,我胆子都被你吓破,你疯了?把车子驶进泳池来冲凉,你黄汤灌饱了是不是?”

我只是哭。

玫瑰说:“扶他进房,让他休息。”

小姐姐顿足,“我一辈子也不要再见到这样窝囊的男人。”她回房去了。

司机与园丁将我扶到房间去。

我伤透了心,不肯换上干的衣服。

“你会伤风的,”玫瑰说,“快听我话。”

我惨叫:“妈妈,妈妈。”这世界上,只剩下妈妈爱我,只有她不舍得我。

恍惚间看到母亲向我走来,长脸蛋充满戚容,微褐色皮肤依旧,手放在我背上,说道:“震中,你又不听话了。”

“妈妈,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我嚎叫。

司机强脱了我的衣裳。

母亲叹口气,“震中,妈妈抱歉不能照顾你一辈子,妈妈实是身不由己。”她仍是那么温柔。

我饮泣。

医生一来,母亲便冉冉消失在我眼前,他替我打了针,要我多休息。

我却发了高热。

一忽儿见到玫瑰结婚了,新郎是庄国栋,父亲和我去将玫瑰抢回来,但她对我嗤着鼻,老庄对我摇头叹息,嘴角挂着一个冷笑。

随后我又来到一个有牌楼的仙境,云雾重重,我大声叫玫瑰。

玫瑰出来了,但父亲挡在她身前,父亲看着我:“震中,你想恁地?”她震怒,提起金光闪闪的宝剑要砍杀我。

我大嚷:“爹爹,爹爹,我不敢!我生是罗家的人,死是罗家的鬼。”

我最爱的是父亲。

待我自恶梦中醒来,己是三天以后的事了。

小姐姐见我醒来,松口气、犹自赌气道:“呸!才一百零二度,就发梦魔,乱喊乱叫,叫人不得好睡,轮班服侍你。”

我虚弱地微笑。

“你都做些什么梦?”小姐姐问。

我说:“爹拿剑砍我,”犹有余怖。

“叫你别上唐人街看武侠片午夜场!”她白我一眼。

同父同母生的姐弟,我这两个姐姐仿佛生少了一些零件长少了几条筋,她俩的思维简单得多,生活得丰足愉快。在她们眼中,我无异是个自寻烦恼的家伙,不值得同情。

我别转了脸。

“大姐也在这里呢。”她说。

我不出声。

“这一阵子你可是交了苦运了?我倒情愿你恢复以前那种无忧无虑,做一个大快活。”

大姐推门进来问她:“你手里是什么?”

“参汤。”小姐姐说。

“我告诉过你,这种东西是巫道,年纪轻轻的男人,喝喝就坏了,好好的西药是医生开出来的,混在一起吃,他的病不会好。”

“你懂什么?”

两个女人在我病塌前吵了起来。

我问:“玫瑰呢?”

“昨夜她守在你床前,如今睡觉去了。”大姐说。

我不响。

“喝了这碗参汤,好有点气力。”小姐姐说道。

大姐光火,“他只是你弟弟,要这般好气力干嘛?”

小姐姐脸都涨红,“你这个泼妇的一张贱嘴,总没些长进,不住地说些不三不四的疯话。”她抓住大姐的手臂。

两人扭打着走出我房间。

但凡三妻四妾的男人,想必是老寿星找砒霜吃,活得不耐烦了。

她们离开之后,我将盛参汤的那只碗转过来,又转过去。

我应该怎么办呢?我茫然想。

“震中。”

我抬起头,看见玫瑰站在我床头。

我淡淡地说:“因我病劳驾你了。”

“你那辆福士报销了。”

我一震:“呵!”

“开了很久吧?一定有感情。”她说。

呵,那辆福士,我颇心如刀割,它伴我月夕共花朝,足足七八个年头。

只有玫瑰明白我心,两个姐姐巴不得破车有这个结局。

但我一向不要什么簇新的跑车。

玫瑰说:“那日其实很危险。”

我说:“是,我知道,很容易淹死。”

她沉默。

“你仍不回香港?”

她不出声,脸上已瘦下一圈来。

我叹口气,“我已洗手不理这件事了,”我说,“你自己想清楚吧,我要搬出去。”

“你搬哪儿去?”她急。

“我不理你,你也别理我。”我说。

“你姐姐们恐怕也不肯。”

“哼,她们不肯有什么用,”我说,“我懒得对牢你日夜操心——吹皱一池春水,与我何干?”

玫瑰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

“对,我知道,你从来未要我操过心,我是狗拿耗子。”

“你说话很善用成语。”她笑。

我心都碎了,她尚若无其事,恶毒的女人。

她说:“这是你湿衣服口袋中取出的一张卡片。”搁下她就走出去了。

我看那张卡片:薛小曼,老庄的旧欢。

那是一个强壮的女郎,她永远不会知道啥子叫惆怅旧欢如梦,真是她的幸福。

我放下了卡片去找老庄。

我还很虚弱,坐在公路车上,活脱脱像个三期肺病患者,都夏天了,还穿着厚夹克。

我到老庄的公寓去按铃。

他来开门,白衣白裤,精神奕奕。

他很诧异,“你,震中?”

我颓然说:“老庄,我没有理由恨你,你认识她,比我早了十七年。”

“啊,震中,我太高兴了,你的思想终于搞通了。”他迎我入内。

我躺在他的沙发上。“咖啡!”我说。

“你精神好一点了没有?”

我无精打采,“没有。”

“打算怎么样?”

“做和尚去。”

“别开玩笑,披上袈裟事更多,”他将咖啡给我。

“你与玫瑰呢?”

“我根本见不到她。”

“啊?”我很意外。

“她很谨慎,她只答应我,她会考虑。而且老弟,且慢臭美,这并不是你从中作梗的结果,有没有你,她都会这么做。”老庄说。

我明白了,自始至未,我都不过在扮演一个小丑的角色。

刹那间我大彻大悟,头顶上如被浇了一盆冷水,由顶至踵,苦不堪言。

我反而静下来。

“你打算娶她?”我问。

“如果她答应嫁我,那自然。”他答得快。

我点点头。

“震中,你为何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我思想搞通了。”

“不,定有其他的原因。”

我微笑,改变话题:“我碰见小曼。”

“谁?”他抬抬眉毛问。

“小曼,”我没好气,“忘了?”

“哦,她。”他恍然大悟。

“是。”我问,“你不反对我约会她吧?”

“当然不反对,但为什么是她呢?”庄国栋大惑不解,“像她那样的女人也很多的,你可以从头开始。”

“我看中她的铁石心肠:失恋就失恋,第二天又爬起来做人,多么好。”我禁不住的艳羡她。

老庄苦笑,“是的,这确是她的优点,她注射过感情防疫针。”

“我可不想人家为我要生要死的。”

庄笑,“你真会做梦,有人会为你要生要死?你有这样的福气?”

自然没有。

“你呢?”我问,“你打算如何?”

“我待玫瑰发落。”他说。

“你有几成希望?”

“我不知道,我很乐观。”

我问:“为什么我们要待玫瑰发落?”

他很诧异,“我不知道,我是她不二之臣,我从来不想叛变她,侍候她是我唯一的乐趣。”

“*的,叫人恶心、肉麻。”我骂。

“你呀,你连被她发落的资格都没有。”庄笑嘻嘻地。

这也是实话。

“我不再在乎。”我说。

“不在乎是一件事,你忘得了她?”老庄又一支飞箭射过来。

“陪我出去走走。”我说。

“我要等她的电话。”他愉快地说。

“她要找你,总会再找来。”我说。

“哈哈,我才不听你的鬼话,”他摇头。

我说不服他,只好当着他的面打电话给薛小曼,轻而易举获得约会,这女郎大方,不会叫男人痛苦。

老庄凝视我,“你以前不是这么随便的,以前你守身如玉,又不怕寂寞。”

我微笑:“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现在我已失了身,无所谓。”

老庄忽然发怒,“这又有什么好笑?你嘴角为什么老挂一个白痴式的笑?”

“笑也不让我笑?”我还在笑。

“你变成这样,可不是我害的。”他喘息。

“我没说你害过我,我们仍是好友。”我太清楚了,即使没有庄国栋,玫瑰也不会在千万人中挑中我。

“你为什么有万念俱灰的感觉?”他摇我手臂。

“我不应万念俱灰吗?”我问。

“玫瑰战争的伤亡名单又多了一个名字。”他喃喃道。

我呵哈呵哈的干笑起来,拍拍屁股就走了。

到了约定的时间,小曼站在西区一间小酒馆门口等我。

她打扮得非常出色,鲜红线织的小外套,窄牛仔裤,平底鞋,我温和地吹一声口哨。

我说:“喜欢到什么地方去?”

她说:“月底了,我已破产,如果大爷你有钞票,就请我吃顿好的。”

“没问题。”

我们选了间意大利小馆子,气氛随便,但食物精美。小曼仿佛真的很饿,据案大嚼起来。

我问她:“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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