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罢。”
孙主薄叹了声,感慨青天朗日下好官难为,他此刻是真希望那新来的御史能重整惠州,给这里的百姓一点生的盼头。
到了晚间,燕行拗不过孙主薄晓之以理,还是动身去了城里最具规模的花楼——采撷馆。
他着一身官服入馆,惊地前来迎接的嬷嬷都不知该如何招呼,花娘们亦是碍于那身威严朝服不敢上前。
燕行面不改色,着其中一名花娘领路后,入了隔间就正襟危坐。
采撷馆他不是第一次来,初到惠州时,他有心励精图治,被不怀好意的乡绅下了套,竟真以为解散花楼教坊可以救这里的花娘出水生火热,未料他才开口,就惹得一群花娘哄笑连连。
一名花娘笑道:“大人真会说笑,奴家自小得嬷嬷琴棋书画心细调教,这日子啊比不上千金小姐,但这一身皮肉也委实金贵着,大人觉得我们姐妹苦,我们姐妹是苦,但是苦得不是心头,是这处……”说着将他的手往她下身带。
当时他气红了脸,陪席的乡绅还取笑着,“月儿姑娘可别难为我们燕大人了,他怕还是个童儿,哪晓得你们女子身上的妙处!”んαitαgsんц wц.cδm
燕行回忆往事,心头还觉羞愤,然他已非昔日懵懂,很快将情绪敛地半点不露。
须臾等待后,听到帘外脚步声响,一道粗哑的声音响起:“老夫路上耽搁了,都有谁来了——”说这掀起帘子。
燕行已经起身,微微作了一揖:“何大人。”
来人是惠州知州何晏,他发须半白,约莫不惑之龄,背手看向燕行,一笑:“倒是难得在此处见到燕大人,”转头对跟在身后的嬷嬷说,“着几个干净的来伺候我们燕大人,他京里来的,眼光高,别让什么庸脂俗粉的都往他跟前凑。”
嬷嬷连声称是,下去吩咐了。
燕行含笑不语,再三邀何晏入席。
“燕大人难得来一趟,等会可要多饮几杯,”何宴似随口提的,但四品官的气势就压人一头,燕行不吱声,同时到的乡绅咧着嘴直笑,拍了拍手,吩咐外头的人进来,“今日知道燕大人来,我还特意将新得的小妾也带来了,红娘,进来,陪燕大人喝几杯。”
女子揭帘,口喊大人翩翩入内,眉目妩媚含情,声音温柔缠绵,再配以那一身红色薄衫,一进来成功让几个晚到的乡绅失了态。
燕行被连番言语欺辱都没有变色,却在瞧见那女子后惊讶的失了神。
房顶上,沈沉璧揭着瓦片同样惊讶他看看那叫红娘的女子,又看了看身旁沉稳自若的燕云歌。
乍一看下,会将鱼目认珍珠,但只要看过正主就能轻易感受出不同来,那女子纵然生得三分皮囊像她,到底掩不住那骨相中的浊气。
燕云歌这般骄傲风骨的人,谁能轻易像得了她。
燕行最先回过神,心里清楚是之前知府送的那些个美人——因其中有人的眉眼神似姐姐,他曾多留心了几眼。之后被人投其所好,越来越多相似姐姐的女子出现在他周围,反教他意志更为坚定。
世间只有一个姐姐,再清俊无双的好皮囊,若不是姐姐,也不过是幻化的皮相。
姐姐的傲骨棱棱,不是这些仗着身材窈窕容貌秀丽,实际贪入皮欲入骨的不知自爱的女子可比。
燕行见其他人如痴如醉面露丑态,心中嗤笑不断,这等一颦一笑只余虚荣的女子,也亏得他们瞧地上眼。
红娘依偎在燕行身侧,燕行不为所动,他身边的乡绅一笑:“打京里来的就是眼高,红娘这般容貌竟还瞧不进眼,燕大人是想要什么天仙人物?”
燕行目不斜视,回话时,嘴角有浅笑,“下官心里是有个天仙人物。”
“还真有这么个人?她是谁?”有人好奇了。
“是与太子一母所出的华阳公主,下官曾有幸与公主行过一次酒令,公主天人之姿,皎皎如月,”燕行似陷入回忆,很快捏着酒杯一口饮下,无不可惜道:“只恨往日读书不勤,当时未有拔得个头彩送予公主,之后任世间女子千娇百媚,但能令下官心折的唯公主尔!”
话题谈及皇室宗亲,众人讪讪之下只得随声附和,有心直之人少不得在心里笑燕行痴心妄想,而心里灵活之人回过味来,再想拿花娘折辱燕行都需要掂量掂量。
有个乡绅未去过盛京,又央他再说一些京里的事。
燕行挑起眉来一扫席面,漫不经心地端起酒来抿了一口,喉间咽下酒去时,起的话头都让人惊了一惊。
“难得良辰美景,各位大人老爷想必不是找下官秉烛谈心?若下官是倾城美人,或许还说的过去,偏是个不识好歹的小子,白辜负了大人们的心意。自古宴无好宴,几位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一语双关,何宴变了脸色,却挥手令要发作的侍卫退下。
沉默间,嬷嬷带着数女上楼来,那些女子体态优雅,举手间或生涩可人,或淡定从容。何宴笑着转过话题,命那些女子全依偎在燕行身旁。
一时间,脂粉花黛味全袭燕行鼻尖。他喝了不少,眼神却一直清明,他命红娘为他斟酒,送至唇边却不喝,红娘得意在众人间出头,声音有些轻飘:“大人,今夜让奴家伺候大人好么?”
燕行一饮而尽,顺手将她欲摸上自己脸庞的手按下,似笑非笑说,“本官两袖清风,时而还靠百姓救济,你若跟了本官,洗衣做饭打扫马厩这等粗活可全由你来做,本官怎舍得让美人跟着受苦。”
红娘似乎有一丝动摇,很快又喂酒,娇笑着说,“大人真会说笑。”
燕行并不搭腔,看着这张仅眉眼相似姐姐的面庞,到底说不出重话,他微微闭目,似在养神,很快借由脑中幻想,贪恋般地去接过她的喂酒,那般着迷神态落在众人眼里是会心一笑。
沈沉璧瞧了半晌,没从这虚伪的推杯过盏中瞧出什么来,他将瓦片搁回去,小声地问燕云歌,“云歌,这燕行好古怪,他空手赴会还敢挑衅知州,可一问正事,他又一副被那女子着了心智的样子,而且言谈间也——。”
也似曾相识,可怪在他从未与燕行打过交道……
燕云歌心中有数,一语道破,“是不是觉得他举手投足话里行间都像我?”
“对对!”沈沉璧差点惊声,“这燕行在学你?他与你相识?”
“同宗兄弟,他是本家,我是旁支。”燕云歌随口道。
沈沉璧未有多想,燕云歌又打着手势示意先下去,两人轻飘落了地,将身影藏在黑夜里。
出了采撷馆后,燕云歌回首一望,沈沉璧猜她是在担忧,安抚道:“他是燕相的继子,那些人至多为求道保命符拉他下水,伤他性命还不至于。只是,这个何宴命燕行起草公文去向朝廷要赈灾银子,燕行几次不接话,他今天晚上想全身而退也不容易。”
燕云歌颔首,“惠州贫瘠,之前连逢三年旱三年涝,什么百姓土地能禁得起这么折腾?燕行不接话是对的,万一说错了被人拿住了话柄,那么多张嘴他回都回不过来。”
何宴要拿住燕行甚至不需要自己开口,她观燕行城府有了,算计不足,他就是装傻充愣熬得过今晚,明日知州要将事情摆明面上谈,也不容他再逃避过去。
“他起草了文书,朝廷派下款也到不了他手里,他不答应,在任期间官不好做,之前就听说七品的县官难做,不少刚上任就死得糊里糊涂,今日一见——”沈沉璧颇为感慨,自顾自说。
“走吧,我们奔波了连月,先回去养精蓄锐,明天好会会这惠州城里的大小老爷。”
燕云歌走前还看了一眼,似乎能透过门口这群迎来送往的腌臜皮囊,一眼看见里头最为孤高的青年官员。
一别经年,燕行褪去了青涩和冲动,倒有几分成熟男子的模样了。
若将秋玉恒比作玉,那燕行便是瓦,易被作践到糟烂,不被寒透骨髓心肺,无法浴血重生。
不过玉也好,瓦也好,大事上不能为她所用,都与砾石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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