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知道,自己的仙子究竟有多么的善良!对待服侍过自己的下人又究竟是多么的关心和体贴!
比如,早年服侍她的四个年纪较大的侍女,在到了成亲嫁人的时间后,一个都没有耽搁,而且,除一人嫁给府中的大管事之子外,其余三人,一人嫁给了京兆府的秀才,一人嫁给了宿卫禁军的校尉军官,一人嫁给了大商人,嫁妆也都极为丰厚。外人多会以为这是叶家待人宽厚,或是以为寿昌公叶瑜特别疼爱自己的女儿以致爱屋及乌,秦昭武原也如此以为,但深入探查才知,此皆叶家三小姐之功。
却原来叶家固然待人宽厚,但也不至于如此开明,最初这四人到了年纪,叶瑜因疼爱女儿之故,还想多留这四人几年,而这四人也都同意,却是叶雪衣不愿耽误四人的年华,坚决不同意,这才让四人在十七八岁的年纪就得以出嫁。
而最初的安排,也是都与府上的管事之子、家将之子相配,也是叶雪衣探知几人心意,并愿为其担保、奔波,这才令四人透露心声,敢于争取,其中一人嫁给了自己心仪的表哥,彼时其表兄已是秀才功名,因叶家作保并附有上千两白银的嫁妆,才促成婚事。两人嫁入了贫寒之家,即使是嫁给大管事之子的那一例,也是两人情投意合才促成的。至于日后,那两个贫寒之家的少年,一人能成为家资百万的大商贾,一人成为宿卫禁军的正五品校尉,那却真真是意外之喜了。
再比如,叶家曾有一粗使丫头,其貌不扬,才识平庸,真真是再平凡不过的一个丫头,也不是叶家的家生子,而是从外面买进来的,只用来打扫院落,做些粗使活计,来了叶家不过半年,竟突然生了场大病,高烧不止,叶家管事请医诊治了几次,花了数十两银子,竟是怎么也救不过来,便欲就此作罢,任其自生自灭。却不想一日被雪衣问及“那打扫书阁后院的丫头最近怎么不见”,如此知道她生病难治后,便命人再为其延请名医诊治,前后又花了数百两银子才将她救了回来,但却也因高烧太久而成了个傻子。但叶家小姐只是怜悯感伤,却不曾嫌弃,仍教管家给她安排轻省能干的活儿,照样为其开薪,平素还时而问及其有无被人欺负。
类似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仅秦昭武所掌握,按正常情况会被开革而被其挽留、妥善安置的就有七八人之多。
最令秦昭武印象深刻的,共有三件事。
一个是府中曾有一个丫头被外面的浪荡子蛊惑,而与之私会乃至私奔,结果却被那浪荡子始乱终弃,不仅如此,还怀了那浪荡子的骨肉。这般既轻浮又蠢笨的丫头,放在任何一个高门,都会被处理掉,最轻也是将其赶出府去,任其自生自灭。叶家对此也不例外,一面将那浪荡子缉捕归案,按律惩处,一面将这丫头革除府去。然则这丫头父母早逝,家中只有一个烂赌好酒的兄长和尖酸刻薄的嫂子,归家之后,就被其兄嫂卖到青楼。结果这事被叶家小姐知道后,怜其罪不至此,便命人将其赎回,安置到庄田,做一养蚕女,所得先还其赎身费,还完后再按普通女工计酬。
这样的“善行”,其实是不被世人认可的——因为她所拯救的,是一个失德之人。不少人听说后,讥讽叶家小姐是“滥好人”“伪善”乃至“愚善”,但秦昭武看到的是仙子的真正怜悯之心,以及对心中所行之“道”的坚持。
第二件事,就是她将陪嫁而来的部曲护卫中的年轻“不安分”者主动托付给自家大哥,让其带到边关历练,获取军功。同样一件事,在叶雪衣的贴身侍女看来,是自家小姐对这些忠诚于郡公爷的护卫的不信任;而在秦昭武看来,却是对下人的真正关心和打破世俗规矩的勇气。尤其是这样的安排,只有真正不将下人当“下人”看的主子,才会做出这样能让下人们不仅能摆脱仆属身份、甚至由奴入官、一步登天的安排。这是真真切切、实心实意为自己身边的“伙伴”打算,而绝不是世家高门巩固权势、扩大影响力的计谋心术。
第三件事,就是衣儿陪嫁而来的田庄,竟是都只收取十分之一的地租,与时下地租普遍征收四五成甚至六七成相比,真是“良善”到了极致。而最令秦昭武震惊的是,这一成的租子也并没有流进叶雪衣的“小金库”里,而是一部分用于田庄的庄头、管事的“薪酬”,田庄道路、沟渠、水车等公共设施的建造、修葺以及庄丁农闲“军训”的开支,余下的部分则建立了“社仓”。
这“社仓”有两个功能,其一是作为田庄的粮米储备,“以备荒年”。其二则是作为庄户的“养老粮”“医疗粮”,若是哪个庄户年龄过了60岁,就可以每月从这“社仓”领取1人份的米粮,以作“养老”之用,而平时庄户生病问诊吃药,只要令医者和药铺开好单据,每半年就可以从“社仓”领取折价相当于医药费六成的米粮。
另外,若是多年连续丰收,达到户均4年之粮后,就会按户分发“福利”,将储粮降到户均3年之粮为止。
老实说,得知此事的时候,秦昭武着实愣了好一阵子。
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样的善举,这样的设计,竟会是出自一个闺阁小姐之手。
这京城中的大家闺秀、高门贵妇,十人中有九人会有“善良”“慈悲”的名号,但在这些善良小姐、慈悲贵妇之中,十人中有九人,其最常见的善行是到佛寺施舍银钱、供奉香油;对于街头流浪、讨饭的乞儿,能施加善心赠予一二银钱或饭食的,也就十有七八。而这些能向乞儿施加善心的,能有心主动去做些善事,比如为城外的饥民搭建粥棚,为自己身边有难事的侍女奴仆送上关怀和援助,大概也就十有五六。至于能够在饥年荒岁想到为名下奴仆庄户减免租赋,大概十不存三四。而即便是这些人中,能够常年减轻田庄赋税的,可能连十分之一都没有。
如此算来,能够在自家田庄里轻徭薄赋的,百家高门也最多只有一二。而事实上,就秦昭武所知,聚集在燕京的上千家公侯勋贵、名臣高官之中,家中赋税在三成以下的,只有寥寥四五家,这其中,能在自己的陪嫁里践行此道的小姐贵妇,只有叶雪衣一人。
这才是真正的大善行。
更不要说她所设计的“社仓”之制,不仅将名义上的一成赋税也完全放弃,更做到了“均贫富”“共饱暖”的小康之治。虽说能够对田庄分文不取,也是因为她名下除了田庄外,还有诸多商铺、商行为之提供银钱,但即使如此,偌大的燕京城,上千家勋贵高门、书香门第,能做到这般的,也只有叶雪衣一人耳。
秦昭武心中充满了感佩。
但这却无损于他利用这份善念实行自己的邪恶计划,满足自己的执念。
甚至,正是因为对雪衣的善行了解的愈详细,对于自己的“胁迫”计划他才愈坚定。
愧疚吗?后悔吗?
有愧疚,无后悔。
只要能够得到衣儿,他可以付出一切,包括而不限于生命、尊严、良知……
他可以为她成佛,也可以因她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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