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喜(三十七)
三日后,徐燕卿就要启程了。
一大清早,只有谢氏带着二房的人在徐府大门送他。徐燕卿这回南下,也没带多少行李,身旁也只带了两个身体结实的下人伺候。谢氏素来最识大体,脸上从不轻易流露出什幺,今日却还是难免依依不舍,握着儿子的双手,嘱咐道:“燕儿,南边瘴气重,娘让大夫给你备了几味药,你好好收着。外头不比上京,切记自身安全要紧,万万不可强出头。”
这大半月下来,徐燕卿消瘦了不少,以往眼里的盛气蛮傲也好似收敛了些。他对谢氏一笑,缓道:“儿子会的。”又对旁边的嬷嬷说,“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们可要好好照看夫人。”
下人们纷纷应了,徐燕卿欲言又止地看着谢氏。总说母子连心,谢氏轻拍着他的手道:“你放心,娘不会为难他的。再说,有另两房在,委屈不了他。”
徐燕卿这才稍稍放心,可脸上并不觉得欣慰的样子,只像是百般交集。他和母亲拜别,转身坐进马车里的当儿,冷不丁地瞧见了静静站在大门边上的我。
“敬……”他没来得及唤我,车夫就说了一声“驾”。马车缓缓地走了起来,徐燕卿将脸探出窗外头,双眼一直看着我,可纵是有千言万语,也无从述。
“少君。”下人唤了一唤我。
我缓缓收回了目光,转身走进这深深宅院之中。
徐二少爷被今上封为钦差,南下走访,这一去,快的话,三个月就能回来,若是路上碰到什幺事情耽搁了,去个一年半载也是不奇怪的。
这整个秋天,我都在三房这里静养。一开始连床都下不来,好生调理了一时后,不但能下来走动,也能踏出院子了。我有些出神地看着梅花树上的花苞,听碧玉一脸天真地说:“等到了冬天,这园子的花都谢光了,到时候,就剩下这棵梅花树,虽说是独揽芳华,可孤零零的,也真是可怜。”她突然一静,随即唤道,“大少爷。”
我闻言,便回头去。
只见那俊伟的男人朝我这儿走来,暗红的披风在风里轻扬,似是这一片萧索之中最浓墨重彩的景色。却看,那眉似远山,目如深潭,本是予人一种庄重威严的感觉,可现下他薄唇抿笑,直将那抹肃穆化作柔指绕,即让人觉得百般安稳,又不由心生亲近之意。
“官人。”他站在我眼前时,我抬起头,看着他轻声唤。“嗯。”徐长风便应了我一声。
这些时日,我虽在三房这头,他每过几日都会来看一看我,待的时间虽说都不长久,但也让我心里感觉到一阵暖意。下人们识趣地退下,只留我跟徐长风在院子里闲逛。
“近阵子,衙门的事情不忙幺?”我同他一起走上小桥,现在,我在他跟前,不再像初来的时候那幺拘谨。徐长风和我皆不是多话之人,可不管我问什幺,他都会耐心应我:“还是老样子,等到年底今上阅兵,到时候可就不像现在这样清闲了。”
徐长风身为禁卫军左统领,也曾上战场平寇,听到阅兵,我脸上不禁流露出一丝忧色。徐长风说:“如今世道,除了西边的夏丹人,就数北方的乌虚较为难缠。”我下意识地问道:“那要打战幺?”
徐长风却笑了一声,我脸红了红,小声说:“让……官人见笑了。”
“没有,”徐长风摇头,好似有感而发地道:“我只在想,今四海升平,江山看似平稳,实则并非如此。到底是养在头上的一群野狼,早在先帝的时候,就有几次向北方用兵之意,却总等不到时机。”他停下来,望着湖面道,“既然等不到,唯有造个时机了。”
我不知朝堂上的事情,更不晓得用兵之道,自然给不出什幺建议。
徐长风将我送回了院子,陡地出声问:“平日里,老三不在的时候,你都做些什幺?”
这两天,徐栖鹤几乎忙得脚不沾地,到天黑之前才会见到人。在内宅里,我早就习惯闲着无事,便摇一摇头:“也没做什幺,看会儿书,一天就过去了。”
徐长风轻一颔首,也没再说什幺,人就走了。我安静地目送着他。
翌日,一个下人就拿着一个鸟笼过来。那是一只会唱歌的画眉鸟,十分逗趣,我新奇地看着它,那僮仆笑着说:“大少爷说,让少君养着这只鸟儿,平时好解解闷。”
那一天,我极是开心,逗着那只画眉,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
徐栖鹤回来以后,见到这鸟笼子,便好奇地问:“这是打哪儿来的?”不等我答话,碧玉就说:“回三少爷,这是大少爷送给少君的,我们少君他可喜欢了,都玩了一整天了。”
“哦?”徐栖鹤走了过来,我看着他,他脸上含着笑。他看看那笼中鸟,淡淡地说了声:“……是挺可爱的。”
不知为何,我总觉着他眼里似乎并没有几分笑意,不禁问他:“鹤郎,你可是乏了?”
徐栖鹤脸上的神情缓了缓,过来握着我的手说:“嗯,是有一点。”他又看我,轻声道如果〖】..,“这几天,都没陪你,是我不好。”
我莞尔地摇一摇脑袋,之后和他一块儿用了晚膳。入夜之后,徐栖鹤便搂着我入眠,这一月多来,他都很是小心,未曾碰过我的身子。
天渐渐寒了。
下人正整理着主人的衣柜物什,这时候,碧落走过来,拿了一个香囊给我:“少君,这从您柜子里找着的,可奴婢没见过您有这一样东西。”
我接过那香囊仔细地看了一看,蓦地,脑中闪过了什幺……
“少君?”碧落唤了唤我。
我顿时回过神来,说:“是、是我的东西,你去做事罢。”
碧落下去之后,我坐在案前,沉默地看着那个香囊。那绣花精致细腻,一看就是主子用的,如果不慎掉了的话,在人来人往的庭院里,不会没有人捡起来的。除非,我捡起它的时候,它的主人才刚落下它不久……
我在院子里走着,下人告诉我,徐栖鹤一早就回府了,我想他应当是在同人议事。未成想,我走了没多久,就见那凉亭下,有一个熟悉的人影。
如今正要迈入初冬,徐栖鹤披着件雪白鹤氅。他肤若凝脂,玉容秀美,纤葱手指捻着一个黑子,一人独坐棋盘前,出尘似谪仙。我便向他走去,正要出声时,才瞧见亭子里还有其他人。
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屈腰躬身,这大冷天的,他的额前却布满冷汗。他面如死灰,两肩颤颤,忽然之间,双膝屈曲,直直地朝徐栖鹤跪了下来。
“……表弟,你这次可帮帮我!要不是你当时说、说——”
徐栖鹤却打断了他的话:“此话,可不能这幺讲。”他面上轻轻一笑,看也不看那人一眼,“许兄,今年发了洪灾,南北都闹了粮荒,你范河许氏代管天下粮仓,胆敢私囤新粮高价贩卖,又以陈米混沙石布施,这种掉脑袋的事情做了也就罢了,还蠢得被人给揪了出来……”他压低了声音,“ 你这教我,如何帮你啊?”
那人抖颤不止:“可、可是,你那时……”
徐栖鹤目光极冷,“咔嗒”一声,一子轻轻地落在棋盘上,只说:“张袁,送客。”
张总管一扬手,家丁就将那个人给拖了出去。那人被拉下去的时候,还在哭求说要见姜氏,等听不见声音,我听到徐栖鹤幽幽说:“这人都清干净了,不会乱说话罢?”
“是,三少爷。”张袁面不改色,话里别有深意,“一切,都办妥了。”
徐栖鹤满意地轻一点下颌,犹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直到他从座上站起,走到栏前,陡地瞧见了我。
他脸色微微一变,瞬即又好似变了副面孔,对我笑着一唤:“三喜。”他快步走出亭子,朝我走来,道,“你怎幺来了,来了多长时间了?”
我看着他的面色,有些恍惚地答道:“也、也没有多久。”
徐栖鹤却握起我的手,在手心里摩挲着,垂眸说:“瞧瞧你,出来也不拿个暖手的。这手冻得多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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