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戟看向他腰间的宝剑,"我们已来得晚了。"
他虽没有说出来,但少卿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再不说话,并肩入内,黑衣的武将与皂白朝服的文臣,已黑压压的跪了一地,正对着无人的黄金铸造的龙椅。少卿按了按腰间宝剑,冰冷的剑柄坚硬的抵着手心,他是唯一一个允许佩剑上殿的臣子。哪怕再小心翼翼,跪坐下来时候仍不可避免的撞到地上,一声清脆的声响,如薄冰破碎,悠然回荡。
少卿看到周遭的臣子肩膀颤动一下,些许意味不明的目光从低垂的眼下流泻出来,一如当初他受封为大将军时,满殿的心不由衷的恭贺。抿了唇,忍住腰间隐隐的疼痛。明黄的流苏从高高的梁上垂落下来,被殿外吹进的寒风卷得一荡一荡的,重重幔帐背后似乎藏着什么鬼影,极目所见,一片尊贵的明黄。少卿还记得五年前,皇帝大婚的那晚,广明殿是一片灼痛人眼的红。
边关五年,果然一切都变了。边关五年,淡忘了京城繁华纠葛,习惯了面对风雪佩剑站立。此时少卿跪在殿上,腰间像被人用千万根银针扎着,不留痕迹,却疼到心里。但他只是动了动身子,又将那柔韧却坚强的背脊弯得更低,愈加恭顺。
内侍忽然高声宣唱,尖利的声音压过了殿外风声。耳边听得衣衫悉簌,群臣朝拜。少卿眸光低垂,随了众人入席。萧戟坐在他身边,背脊绷得直直的。少卿有些疑惑,忽然想到入殿前萧戟说的那句话"我们来得晚了",他想,或许萧戟担心皇帝降罪。但随即又觉得自己可笑。他曾问萧戟怕不怕死,萧戟的回答一如他的人,狂傲嚣张,"我从不会打败仗,哪怕就是败了,能死在战场上,我也心甘情愿。更何况,有大将军陪着我呢!"最后一句,似足了痞子。他不甘,存心要寻出萧戟的短处,"你不怕死,你怕不怕皇上?"这一次,萧戟没有回答,只是冷冷一笑,反问,"那你怕不怕皇上?"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口中苦涩,半晌才道:"我们都是皇上的臣子。"萧戟哼了一哼,背转了身,猩红色的披风将他一身盔甲严严裹住。他也没有再问,但五年之后,当他再次跪在这广明殿上时,他猛然悟到其实他对皇帝的敬畏已深植骨髓。
那么,萧戟到底在害怕什么?
当内侍倒酒时,少卿终于明白了。萧戟将他杯中的酒倒在自己杯里,淡淡的道:"你身上有伤,还是不要多饮的好。"
少卿心中感动,眼睛不觉看向上座的君主,却见皇帝正和皇后说话,神情温柔。
一时丝竹声起,奏的是《桑中》,曲声和婉,缓了方才的庄严肃穆,连殿外的严冬也温暖了几分。
萧戟轻轻在膝上打着节拍,口中轻轻吟道:"爰采唐矣?沬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转头,看着少卿,眸光深沉,"云谁之思,云谁之思......"
第五十六章
一曲方罢,又换了新曲,此曲却不同方才,钟吕丝竹起起伏伏,将那残存的温柔和婉,靡靡香粉冲散得荡然无存。
萧戟见少卿听得专注,想来定是没有将自己方才的言语放在心上,不禁有些黯然。但也只是一瞬,轻笑遥指,"那是李乐官,据说他弹奏的曲子是瑶池仙乐,深得皇上欢心。"
少卿眯着眸子,穿着烛台青烟,目光落在乐师纤纤指尖上,畅想着千军万马从琴中出来,冲入那西北山壑。惊呼马嘶,刀戈剑戟,酣畅淋漓。
一曲终了,裂帛之声仍绕梁不绝,将满殿金粉麝香冲得荡然无存。少卿看向皇帝,皇帝不知什么时候已敛了温柔之色,与他一般听得专心致志。他看得分明,皇帝那看似迷醉的眸子于一瞬间变得清明澄澈,如同初冬结了薄冰的河,让人分辨不清哪里是冰哪里是水。这个高居庙堂的君主想到了什么,莫非也与他一般想到了金戈铁马的战场?但那微微勾起的唇边,却是骇人的嗜血。
仿若觉察了什么,皇帝看了过来,少卿连忙垂下眼。目光交错的刹那,都见到了彼此的若有所思。
李福海战战兢兢,竭力让自己斟酒的手不颤抖得那么厉害。
"这是什么曲子?"
"韶风。"
"果然好曲,赏黄金百两。"皇帝颌首轻笑,"李乐官还能奏什么曲子?"
"只要皇上下命,臣必尽心。"
"好,好。"皇帝笑着,目光扫过少卿,"韶风气势雄浑,若有一人和乐起舞,便更好了,不知何人愿往?"
群臣谁不知道皇帝指的是少卿,谁又敢不知死活的应话?故纷纷停了杯盏,只是沉默不语。
少卿抚了抚腰间宝剑,正要站起。旁边一人却比他更快,"皇上,臣献丑。"
皇帝怔了一怔,懒懒向后一靠,"好,朕拭目以待。"
"一番风雨兮爱清新,浊路漫漫兮早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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