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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之后,慕容炎站直了身体,他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冷肃:“走吧。”

王允昭一脸担忧,慕容炎回首,又看了一眼那铜像,说:“这个人,看似温情,其实冷酷无比。这么多年,来了去,处心积虑,到这一步,也不过是想换孤一场伤心,真是其心可诛!”

王允昭不敢搭话,他盯着那微笑的铜像,说:“孤偏不伤心,”他微微抬头,一脸倨傲:“偏不如你心意。今生就算生不同寝,百年之后,你总算还在这里。”

他挺直腰身,大步走出地陵,再不去看那甬道尽头的铜像。外面天已大亮,他出得地陵,用手挡住突来的强光,从此世界入膏肓。

宫里,姜碧兰自从知道他清醒之后,就一直提心吊胆。太子慕容泽跟慕容兑也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慕容炎醒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召见任何人,而是直接去了皇陵。

及至夜里,姜碧兰还未睡下,慕容炎已经进来。她上下打量他,说:“恭贺陛下旧疾尽去,圣体安康。”

慕容炎没有跟她说话,只是一招手,王允昭低着头,捧着御旨上前,高声道:“王后娘娘,请下跪接旨。”

姜碧兰也不意外,缓缓跪下。王允昭开始宣读圣旨,当听到“废除后位、贬为庶民,迁居长宁阁”,她抬起头,望向那张熟悉又陌生的容颜。原来当这一刻真的来临的时候,心里的恐惧与悲伤层层堆积,反而趋于平静。

她说:“我知道我这一生做了很多错事,但是回首来路,即使后悔,也无从后悔。惟有当初与陛下的初遇,才是真正令我心如刀割的事。陛下,为什么当初我要遇见你?又为什么要爱上你?

这一生啊,你编织一场梦,让我用尽最美的年华,把一块石头捂在怀里,从此朝思暮想、费尽心机,以为它会有情有义。到最后,你慢慢让我摊开双手,让我发现原来掌心之中一无所有。”

禁卫上来将她剥去后服,拖了出去。姜碧兰没有挣扎,眼泪模糊了所有,一场荣华一场空。机关算尽之后,那些滔天富贵、无边锦绣,竟没有一丝留在心头。

慕容炎在栖凤宫站了很久,那一年,情窦初开的姜碧兰一身红色猎装,牵着白马款款行来,笑着说:“炎哥哥,你也在啊?”

他微笑,随手折了一根铆钉,轻抚马背,刺入她的马鞍之下。娇俏的女孩自马上跌落,坠入他的怀中,也曾含羞带怯,也曾风情万种。

他走出栖凤宫,往事寸寸消融。

次日,慕容炎废黜太子,贬慕容泽、慕容兑为庶民,令二人立刻迁出宫苑,于晋阳城另择一处民宅安居。朝中当然也有人反对,但是这一次,他几乎是力排众议,独断专行。

连王允昭也没有规劝。

当天下午,慕容炎发令召回安阳王慕容宣,又封晴良人之子慕容羽为卫王。

宫中只余下这两位皇子,诸臣不得不重新考虑立场。可晴心跳若擂鼓,虽然慕容宣目前看上去较有优势,但是慕容炎一直忌惮左苍狼,就是因为她手中权势太大,党羽众多。

如今慕容宣相比慕容羽,又何尝不是根系深厚?慕容炎是不喜她,但也不喜芝彤,她未必没有胜算。当务之急,是要让姜碧兰彻底无法翻身。

当天夜里,长宁阁。

姜碧兰给姜碧瑶披上自己的衣裳,说:“入夜了,外面露重,不要坐在这里。”

姜碧瑶披头散发,嘴里不知道呢喃着什么,时哭时笑。姜碧兰把她扶起来,说:“走吧。”外面突然进来一个人,姜碧兰回头看了一眼,却是可晴。

她说:“你现在来,总不会是向本宫请安吧?”

可晴说:“哪里,只是给娘娘带点糕点。以前承蒙娘娘照顾,如今见娘娘落到这种地步,可晴实在不忍。”

姜碧兰伸出手,说:“拿过来吧。”

可晴把食盒递给她,她看也没看,径自打开,捡了里面的糕点,喂给姜碧瑶。姜碧瑶张开嘴,似乎察觉味道不错,用手使劲往嘴里塞。姜碧兰说:“到了那边,爹娘会照应你。你虽任性,但我们姐妹一场,我又能怪你几时呢?”

可晴听这话不对,强笑道:“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姜碧兰扶了姜瑶瑶进屋,关门时徐徐说:“你自去作你的美梦吧,以后这里不要再来了。”

她关上门,最后一丝微光也敛了去。可晴在风中立了一阵,身后的宫女这才说:“晴良人,我们回去吧,这里阴森森的,看着就叫人害怕。”

可晴嗯了一声,转过头,又看了一眼那钉满横木的窗。

姜碧瑶的死,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昔日宠妃,如今一副薄棺,悄然下葬。

慕容炎开始拒绝喝药,甚至不许太医诊脉。他的身体看似又恢复如常,却只有王允昭知道,这个人夜间在寝宫里,如何地辗转反侧,孤独地忍着顽疾的苦痛。

他一直没有再立储君,群臣也不敢提。倒是慕容宣和慕容羽跟在他身边,又过了两年,两个人都长成了大小伙子。

旧事化尘,温砌、左苍狼、袁戏、冷非颜、杨涟亭,这些人一个一个,慢慢湮灭在岁月的尘埃里。他看上去,已经伤愈,全然忘记。

这年初夏,慕容炎精神异常好,在承天阁祭祖之后,一行人去往南山打猎。慕容炎在前,王允昭随侍,周信、慕容宣、慕容羽等人跟随其后。薜东亭带了禁卫护驾。

浩浩荡荡的队伍上了南山,慕容炎纵马于前,拉弓之时,只觉胸腹一阵闷痛。他翻身下马,王允昭忙上前扶住他:“陛下?可是旧疾又犯了?”

他忙不迭地催促宫人送药,慕容炎抬起头,突见眼前一片野蔷薇开得如火如荼,其下萱草葳蕤,延绵接天。他愣在当场,身后周信上来,说:“多少年了,这里还没有变。陛下可曾记得,当初曾在这里拾过一个小孩……”

他终于想起,多少年前的南山,有满地萱草,野蔷薇开成漫漫花海。

延绵花墙之外,他以绳索套取野马。野马长嘶,惊动狼群,他抬头,向她望去。

晴空湛蓝,山色如黛,万里繁花碧草之中,他笑说:“你现于山之东隅,又与苍穹野狼为伴,就姓左,名苍狼。”  回忆是切金断玉的刀,就那么锋利地划过心肺。他指着那片野蔷薇与萱草,喉间隐约有声,用尽全部力气,终说不出一个字。王允昭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忙大声喊:“来人,将那片野蔷薇全部铲尽,一片叶子也不许留!”

禁卫高声应是,纷纷上前。慕容炎手捂胸口,只能摇头。然而那花那叶,却在他眼前被连根拔起。

他眼中失去了焦距,一瞬之间什么都看不清。隐约之中,又回到当年盛夏午后,他位于晋阳城的府邸。骄阳如炽,繁茂的野蔷薇攀满古雅的院墙,粉与红交错的花朵绽放在碧叶之间,风动尘香,花墙摇曳,层层如浪。

年轻的二殿下一身羽白,撩开垂藤,只见花叶萧萧满地。

那一年的她,眠在花丛里。

他一口血喷出来,星星点点,染红了错过的风景。她的笑在蔷薇萱草之间,云淡风轻。

是夜,燕王慕容炎殡天。王允昭捧出他生前所立的圣旨,慕容宣搁置一旁,大司农达奚琴取出另一封圣旨,当庭宣读,称陛下有旨,传位于安阳王慕容宣。

王允昭欲言又止,慕容宣接过他手中的圣旨,随手投入火中。达奚琴问:“殿下不想知道,里面真正的储君是谁吗?”

慕容宣摇摇头,说:“传孤御旨,封太妃芝彤为太后。父王嫔妃不多,晴良人入陵陪葬。至于孤的两位皇兄,一位皇弟,意图谋反,死在乱军之中了。”

薜东亭和周信都心下了然,同时领命。慕容宣突然说:“他们好歹是孤手足,你们还真准备去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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