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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氏没成想沈家在灈州竟在亲戚,她原想着把这事儿做实了,既有人来报丧,那就取了王四郎的衣帽鞋袜发丧,在乡下堆个衣冠冢,趁着热孝里头把秀娘给聘出去。

灈州府一个来回倒要三十日,等得了准信儿再说媒保人,不定又出了什么妖蛾子,可朱氏又说不出话来不叫他们去问,一张脸变来幻去,心里默算一回,去掉三十日,还余下七十日,只要事儿办得快些,紧赶慢赶的总能把她嫁出去。

可再等不得那守孝的三年了,到时候蓉姐儿都大了,亲疏分清了再想拿捏住她便不那么容易,朱氏盘算一回,假意儿劝慰秀娘两句,说是劝一句句都扎在她心口上:“出门在外,那里知道哪片云彩要落雨,这也是他时运不济,若是听了老爷的去了江州府,可也遇不上这事儿。”

潘氏差点儿拿大打把她拍出门,蓉姐儿饭也不吃了,红了眼眶要哭不哭,朱氏一伸手把她揽过来:“老爷都躺在床上起不得身了,待我回去把话儿告诉他,多个人多条消息,按我说,不若把蓉姐儿接两天过去,也好让他疏散疏散。”

秀娘哪里肯应,蓉姐儿也不肯叫朱氏搂着,从她胳肢窝里钻出来,扑到秀娘身上,歪了头瞪住朱氏,她还记得上回在王家受的委屈呢。

朱氏也不是真个就要把蓉姐儿接回去,王老爷正伤心,此时接过去触动他的心肠,打算了往后给的东西说不准立马就给了,秀娘一拒她就应下来,又抹了抹眼睛:“可怜见的,我回了,你爹还倒在床上等着人伺候呢。”

秀娘坐定了不说不动,还是蓉姐儿扑过来她才长出一口气,抱了女儿回屋,哄她睡觉。潘氏迈了小脚摇摇摆摆的跟在后头,又不敢十分劝她,眼见得秀娘把蓉姐儿脱光了放进木盆洗澡,洗干净了抱出来放到床上,还给她抹了些冰片粉。

潘氏回到自己屋中跟沈老爹商量:“莫不是给吓唬傻了罢。”

沈老爹翻翻眼睛转过去不理,潘氏坐下又立起,想去跟女儿说会子话,又怕惹了她的心事,到底是亲生的,原来看着王四郎的相貌也不算埋汰了秀娘,谁晓得他竟会是个短命的。

沈老爹原坐在床头闭目出神,油灯都要点完了还不见潘氏打了洗脚水来,猛得一敲床头,潘氏“吓”一声跳将起来,见丈夫指了脚儿,啧一声出门拎水,给他烫了脚又问:“这会子可要去去瞧瞧,她不会寻了短吧。”

沈老爹把那湿淋淋的脚抬起来也不顾满地滴的水,往床上一放,白眼都懒得翻过去,潘氏连叫带跳,赶紧拿厚布给他擦脚,到不再说那寻短的话,一个不理一个有心要说每回开口沈老爹就捶床板,折腾到深更半夜方才睡了。

第二日秀娘早早起来烧热了灶,开了门到船边买了一篓鳝,进厨下剔骨切丝,把骨头放进滚水里烧汤,鳝鱼丝儿拿热油翻炒捞出锅儿,一篓子鳝鱼,做了半锅鳝鱼卤,昨儿抻好的面摆到担上,此时汤也滚出了鲜味儿,抬到推车上头,潘氏的娘家侄儿鹏哥儿日日都要来饶一碗吃,推了车到蚕儿巷,秀娘摸几个钱出来,他便甩手走了。

潘氏起来的时候,灶上已经摆了做好的面,她头一伸,瞧见蓉姐儿还在睡,秀娘跟推车都不在了,进屋推醒了丈夫:“怎的今儿还去卖面?”

秀娘原还米面馒头换着法儿吃,后头见卖出最多的便是面,就日日换了浇头出去,昨儿是爆猪肠,今儿便是鳝鱼,刚刚稻田里捞出来的,又鲜又嫩,拿自家做的虾油炒过,吃进嘴里一抿就化了,最多人捧场。

她从早到晚一声也不言语,小镇上哪里藏得住事儿,朱氏已经把王四郎在灈州遇上水匪的事儿传了出去,来的人倒有一半儿是别家巷子里专来买面吃的,喝着她的汤是清早起来拿鳝骨炖的,便往那摆钱的碗里多放几枚。

还有那些个没成家的,见她这付模样可怜她,秀娘貌不出众却有好手艺,想了一回有几个意动起来,只见她还穿了家常衣裳,并没戴孝,也不好开口。

潘氏眼睛望穿了才见秀娘推了车儿进来,迎上去看了她的脸色不说话,秀娘卸下车往屋里去,蓉姐儿腻在沈老爹身边,看他写字儿,见娘来了,小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秀娘的腿。

到此时她才笑:“早晨的面好不好吃?”

潘氏见她没事儿人一般,倒比嚎啕一顿还提心吊胆,几次想开口都被沈老爹瞪了回去,秀娘进屋抹了脸换了身干净衣裳,还给蓉姐儿也扎了个包包头,抱了孩子到门口:“娘,我去紫帽儿街一趟。”

“哎,哎。”潘氏应了才回过神:“秀娘,你去做甚?”

那个朱氏上门来便没安好心,潘氏比她的日头长,前街后巷子里全是她的老姐妹,上午两步路一跑就晓得朱氏把消息放出去了,当着外人又是哭又是跌腿,演得十分像样,可泺水镇上哪个不知她那付心肠,转头就把话儿转到了潘氏这里。

潘氏想了一回,倒觉得对,秀娘正青春,守着个女儿过余下的寒暑春秋,往后没人给她撑腰,她难道还能卖一辈子的看蚕食?

潘氏自然不晓得王老爷肯给蓉姐儿立女户,为了女儿打算,自然是趁着热孝百日里嫁掉的好,再守上三年,哪里还有年轻后生肯要她。

她心里这样想却不能说出口去,年轻轻的妇人刚没了丈夫这会儿志气都足,立了誓要守个一生的也有,剪了发刮了脸不守也得守的也有,可那哪里是当爹妈的能看得下去的日子。

没了丈夫还有亲爹娘在,可等他们都去了,还有谁来给女儿撑腰,全都舍到姑子街去做绣活计,都说痷堂里出来的绣活儿最活,怎么能不鲜灵,那一针针一线线刺上去的都是光阴,没丈夫没子女,连婆家都当没了这个人,一日三餐四季衣裳都要靠着一双手挣出来,但凡亲爹妈在世,哪个能看着骨肉过这日子。

秀娘抱了蓉姐儿,一路走到紫帽儿街,开门的是梅姐儿,她的眼睛还红着,看着秀娘又要淌泪,秀娘脸上带笑,嘴里却道:“哭甚,消息都没做实,我娘家爹有亲戚在灈州,托了人去问呢,你哥哥打小出了几次纰漏,哪一回不是好好的?”

梅姐儿一怔,听了这眉头一散,脸上都要笑起来,迎了秀娘进屋,把嘴儿一呶:“那边的,恨不得今儿就发丧呢。”

秀娘往里一瞧,堂屋里叠了许多白布,不光是发丧,连做法事用的都尽够了,她也不理会,只问一声:“爹呢?”

梅姐儿指了指书房,秀娘一径往里去,到了书房看见王老爷还如原来似的躺倒在椅子上,手里捏着两个核桃雕的球慢慢转,她立住一会儿才听见核桃球转动的声音不对,定睛一瞧,原是王老爷的轻轻打颤,抖个不住。

“阿公!”最先开口的是蓉姐儿,她记得人了,看见王老爷就叫了一声,王老爷眼儿一睁,看见蓉姐儿眼睛不由酸起来,张了手:“阿公抱。”

蓉姐儿并不亲他,今儿却乖乖叫抱了,还把头趴到他肩膀上,梅姐儿看了茶来,见着了又是一阵鼻酸,秀娘咽了泪,这一家子,真为着王四郎伤心,全在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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