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走近几步,道:“是和主子求了恩典的。特来瞧瞧你和阿爹,与弟弟。”她看了看叶母,又道,“只是不巧,阿爹出门去了。”
金大娘一面欣慰鸳鸯的体贴懂事,一面却想着自家女儿来见自己,还要求别人,心中又是无奈又是疼惜,只道:“所以我催你阿爹赶紧给你赎了身的。日后一家人团聚。”
一旁的叶母插嘴道:“这可难说的。嫂子,我早就和你说过了,咱们这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大人府里,赎一个丫鬟可是不容易的。你们那乡下哪里能和咱们城里比?样样规矩都是不同的。”
金大娘立即抿着唇不说话了,眼底隐约有些怒气。鸳鸯微微蹙眉,也不开口。大抵叶母直觉说话有些过分了,尴尬地笑道:“那什么,你们母女二人聊。我屋里还有事儿,先走了。”
“打扰姑姑了。”鸳鸯对她笑道。
等叶母走了,鸳鸯问金大娘:“您这是在洗衣呢?”
金大娘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笑道:“这不闲着无事?做些活打发打发时间。”
“对了,怎么不见小弟?”
提起金小弟,金大娘眼底露出一丝自豪,对鸳鸯道:“你小弟在后院看书呢。听他说在读什么三书的。”
鸳鸯嫣然一笑:“是四书?”
“诶哟,我可不晓得是三书四书还是五书的。”金大娘噼里啪啦地又开始问鸳鸯这几日在厂督府过的如何,又说等鸳鸯赎身了,他们再回乡下去,这京城好是好,不过人都不如乡下的邻里热情。鸳鸯只金大娘问一句,她答一句。院子不大,很快到了后院,院子旁有个水井,水井边还放着一盆衣服——有些已经洗干净搁在一旁,有些还浸在水里的。再往边上却是晾衣服的地方——只见一个小小的人踮着脚在晾衣服,一面还念念有词,不知念着些什么。
“狗蛋,你姐姐来了。快点过来!”
金小弟听了,赶紧停下手里的活,一双大眼睛透着喜色,不过对上鸳鸯,仍是有些腼腆,红着小脸,远远地站着,一只小脚不断碾着地上的雪。鸳鸯突然多了这么个弟弟,实在不是不喜欢,只是还不习惯,因此也站在原地,只顾打量着金小弟。金大娘看了,上前抓着金小弟,往鸳鸯这边带来,嘴里道:“你这是见你亲阿姊,这副样子像个姑娘家似的,愣个没出息的!”
金大娘本是说惯糙话的,这金小弟本来也听惯了的。只今天金大娘当着鸳鸯的面说金小弟,这让金小弟很不舒服,他红着脸,飞快往屋子里跑去。可跑了几步,他又折回了,一双大眼睛时而看看鸳鸯,时而看看椅子上搁置的书。
“咋不跑了?”金大娘哭笑不得。金小弟说:“……忘了拿书的。”虽然这么说,他却是拿了书也没离开,只偷偷看鸳鸯,心道,难得又和姐姐相聚了,怎么能因为娘的一句话就躲起来?反正姐姐一定知道自己才不是姑娘家。
小孩子的心思好猜,而且鸳鸯之前在荣国府,也算是瞧着宝玉他们几个长大的。因此一下子就明白了金小弟的想法,越发觉得窝心了。金大娘的话,愣是没明白儿子的想法,但也没有再说他。
因金大娘还有一堆衣服没洗,鸳鸯干脆和她一起干活了。至于金小弟,因为年纪太小的原因,只帮着做些打下手的活儿,比如倒倒脏水,递递胰子,晾晾衣服。与此同时,还是要背书的。他把那书搁在另一边的高脚椅子上,过去记住一句,然后又来这边干活,总之两边来回跑着。
鸳鸯问道:“你怎么不拿书来这里看?”
金小弟没想到鸳鸯会和自己说话,他眨巴着大眼睛,受宠若惊:“书贵,怕掉水里了。”
鸳鸯又道:“都读了什么书?”
金小弟红着脸道:“以前在乡下只读过三字经、千字文,来了京城就和表哥借书看。现在在读四书。”说完,金小弟又想到自己的姐姐是不识字的,也不知道她没听懂会不会气恼自己是故意的。立即又垂下头,小心谨慎的很。
金大娘在一边看着姐弟二人有些陌生的互动,心中感觉有些难受,暗暗发誓一定要早日一家团聚。鸳鸯笑道:“你都看的明白?”
金小弟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头,说道:“大多字都识得。不懂的字、不懂的话就问表哥。”
鸳鸯又另外问了一些话,金小弟说到最后,发现自己的姐姐居然也是读过书似的——鸳鸯对此的解释是在厂督府里学的。总之金小弟到后来就和鸳鸯亲近了许多。家人相聚的时光总是过的很快,不过,他们的欢声笑语让屋里的叶母频频朝他们看来——普通人家的宅院小,前院和后院就隔着一个正堂,而后院四处回廊都依次建了主人的屋子。因此,叶母开着窗户就能看见院子里的一切情况。又因鸳鸯和王嬷嬷约好的时间也到了,鸳鸯没能等到金老爹回府,但也是必须要走了的。
鸳鸯先是站在屋子外和叶母告别了,道:“姑姑,今日侄女来的匆忙,本是应该带些东西来孝敬姑姑的,仓促之下竟没备上礼数。还请姑姑见谅。”实在是原主之前存下的那些月钱,都花在了前不久的病上,而她这个月的月钱又买了药膏和做了人情,实在拿不出银子。
叶母站在屋里,手里拿着个小火炉,隔着窗户对鸳鸯笑道:“鸳鸯说的什么话?咱们都是亲戚,谈甚么礼数多伤感情?”她顿了顿又说,“屋外也冷,我近来身子不适,就不出门送你了。”
“诶,不敢劳姑姑。”
金大娘和金小弟送鸳鸯出门,虽是十分不舍,却仍强颜笑着。鸳鸯握着金大娘的手,道:“为我赎身之事不急的。娘还不晓得,我如今是大人身边的大丫鬟,不说府里的人不会欺负我,便是吃穿都比寻常人家好的呢。”金鸳鸯为怕金大娘担心,便没说如今厂督府似乎很缺人,反正厂督身边就她一个人服侍,大概是不会同意她这么早赎身走人的。
金大娘就说不管府里多好,总是要早些给闺女赎身一家团聚的。
虽是依依不舍,但到底还是要分开。鸳鸯转身之际,脑海里一直浮现着木盆里那几件料子不错的衣服——其中有一件是二十岁上下年轻男子的衣服。她本就是个聪慧的人,一瞧之下就明了就里。
也不能说谁不好,毕竟是金大娘他们寄人篱下,有求于人。人家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不管怎么说,还要谢人家的。
可是,她的心还是会难受——这所有的事情是金大娘他们为了“她”做的。可是“她”不是他们的女儿,这份恩情,“她”如何能承受的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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