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朝霞瞧她相貌不俗,忍不住多瞧了几眼,那女人干活不声不响,手脚却极为麻利。
黄嫣红用力掰开大柚子递给她一半:“还没找到合适的?”
“哪那么容易找,换来换去,五六个了,不知道到底是在找保姆还是找情人,偏偏老板说是大主顾,不能得罪,还不敢不接他的单。”
黄嫣红嚼着柚子,二郎腿一抖一抖,闲闲道:“不能得罪?什么来头?”
“官二代,前不久下海,听说在一个挺大集团当什么独立董事。老婆怀孕回家了,平时应酬又多,没人照顾。”说着朝那忙碌身影一瞥,眼珠滴溜一转,“这女的倒挺不错的,不吭不哈,办事利落,会做饭吗,要不,借给我试试?”
黄嫣红嗤笑:“那你得问问她自己。”
“扯吧你就!”说着梁朝霞轻蔑觑她一眼,“去我那儿,不比在你这儿干清洁工强多了。”
黄嫣红冷笑一声,含着半片柚子皮:“哼,那可不一定。”说着朝那女人招手,“裴樱,你过来一下。”
裴樱擦擦手,走过来。
梁朝霞上下打量她几眼:“我们那儿现在缺一个保姆,住家,包吃包住,你愿意干吗?”
裴樱将目光投向黄嫣红,黄嫣红笑道:“别看我,随你自己。”
裴樱想了想,道:“我想留在这里。”
梁朝霞顿时有些下不来,却没做声。
黄嫣红忍着笑挥挥手道:“行了,你先去把垃圾倒了。”等裴樱拖着那袋垃圾出门,这才得意地看向梁朝霞,“怎样?”
梁朝霞将剥下的柚子白丝狠狠朝脚下垃圾桶里扔:“真是邪了门。”
黄嫣红大笑:“还真是邪了门,先前那主管也不知道从哪把她招来的,你瞧着她吧,年纪虽然三十了,没结过婚看着也不大,长得又不错。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当一个清洁工。”刚来时黄嫣红去写字楼里视察,见她穿着工服,戴着帽子口罩,低眉敛目,不显山露水,待后来瞧她摘了那些物事才知生得出挑,长成这样甘于做清洁工,竟还真是个低调的。
裴樱已在诚心保洁干了将近一年半,被派到一个写字楼园区,负责园内卫生。
她每日只需将写字楼下草坪和绿化带的卫生搞一遍,其他时间巡视保持即可。其实工作顺手了,也是一早一晚上去清洁一遍,其他空余时间都待在负一楼停车场后门的小仓库里,那儿左右无人使用,物业公司便随她住了。
负一楼只余半层露出地面,得空的时候她坐在底下隔着顶上的半层遥望地面,夕阳西下,金黄的阳光射下来,有时候还很晃眼睛,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初时,她每日从晨光升起,守到太阳下山,日升月沉,草木枯荣,不知生命于她有什么意义;寒来暑往,年复一年,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到底还要过多久。像是一瞬间整个人都空了一般,偶尔想起那日坟山上大和尚的话来,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一年半前死里逃生过一次,暂时没有再寻死的念头,却也不知活着又为了什么。
先前在牢里脱离社会十年,那时候既盼着出来又怕着出来。怕出来不知道往哪儿走,不知道能干什么。所以她毫不犹豫选择了上牛村,原以为可以乡野小村安度余生,却不知还是走到了最怕的这一步。
时间久了,她长日无聊,常买一些画纸过来画画打发时间。停车场没人的时候坐在门口画地面上漏下半截的晨光和夕阳,人多时,她便收拾画夹去小仓库里画回忆。
她画八岁时候的上牛村,河边垂柳,小屋,屋顶一轮硕大金黄的满月,映出云层半明半暗的褶皱,云层后是幽兰幽兰的苍穹,苍穹下是空寂无声的旷野远山。簧夜里一切都似灰蒙蒙,一切却又无所遁形。
有一天竟还凭着记忆画了一张裴美心的素描,她觉得自己长得跟裴美心真是像,画好后却不敢多瞧,怕自己多想,其实那也只是别人的妈妈。
随后把裴美心的画像扯下来放在一旁的报纸上,那叠报纸都是她平日搞卫生陆陆续续收集起来的,许多单位订阅后无人看,都是叠得工工整整崭新未拆封便往垃圾桶里搁。报纸大部分是一年半前的,上头大篇幅报道了“政法王”王仕尧的落马案件,王仕尧原先在省里就因为政绩突出而声名赫赫,如今落马也整得家喻户晓。王仕尧涉嫌多项指控,最出名的是收受巨额贿赂替人脱罪,男女关系混乱,未等案件落实,“政法王”已在狱中自尽而亡。
随后报纸上更是连篇累牍,列举了王仕尧历年来所犯的庄庄罪证,却唯独没瞧见自己那一项。裴樱当年自糊里糊涂被抓进去之后也不知道李天祥具体在外头怎样操作,后来在牢里待久了,听到的案件多了有些疑惑。裴樱原是被指控故意杀人,判刑的时候却忽然变成了过失杀人,她想了许久才想明白。大概最先开始李天祥也害怕她在看守所再生变故牵连到李心雨,是以前期替她争取了许多减刑的有利措施。这件案子当年的经办人便是王仕尧,为何王仕尧那么多罪证都牵连出来,却唯独自己这一件未得到证实?若是李天祥的原因,他又缘何莫名失踪?如果不是李天祥,那便是别的关系了。
报纸上报道了许多王仕尧的事迹,说得最多的还是苏同海扳倒王家的传奇经历。
也许李天祥和裴美心也是受人所制,所以罪证没有曝光,人却再不敢现身。又或许有人用这个罪证来要挟他们,逼他们不能现身。这种想法虽然觉得荒唐,但针对有些人来说,也没有什么不可能。
想起那个人,裴樱心里忽又弥漫起起漫天大雪。过去的日子就像在绝望的冰原上望见了一丝火光,那人冲她微笑招手,绝处逢生的欣喜让她不顾一切冲过去,却只是落入个陷阱。自己躺在阱底,毫无反抗能力,眼睁睁瞧那人挥舞着铲子将自己掩埋,务必至她于死地。铺天盖地的黑暗降临,而她心里却还在想着乍然相逢的希望和他站在雪地尽头朝自己招手的身影,死不瞑目。
原来一切都做不得准,原来一切是这样的。
明明已是奄奄一息,为何还会有酸楚和委屈?
那些事,她暂时不能去想,她放下那些报纸,继续画儿时的上牛村,冰凉的月光,空寂的原野,萧瑟的冷风。
裴樱在保洁公司一个月工资一千五,吃穿用度不算什么,大部分支出都用来买了画具。从前在画室她算是老师的私家弟子,用惯了老师的笔墨纸砚不觉得,这时采买这些物品,才发现但凡瞧得上眼的都所需不菲,她也只能俭省着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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