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所谓的厉王府邸,昔曾以‘千秋岳’为名。
究其来处,实则是齐国初高祖皇帝于建元年末特意开辟于皇城外的一处避暑行宫。
素以爱好风雅之名传世的长乐天子因感慨从周王朝覆灭后,诸侯逐鹿,战祸连年,数百载光阴下礼乐德范逐步崩坏殆尽,后继者愈发品味低俗,竞相举奢靡浮华成风。长乐天子意欲重拾高古清韵之格调,遂自描草设图,细细设想斟酌而苦心营建十数年才堪堪造成这座皇家私属别苑。
千秋岳拥千顷佳景,内中真正是极尽了中原巧匠精巧之工。十万民夫掘地引水,垒石为山,在地势一平如镜的盛京挥洒血汗,构出不似在人间的仙境。二十九座殿阁园林连毗回环,首尾相衔,似一卷南朝士子最欣赏不够的道参玄机图。灵渠贯连着各个馆舍园林,又汇入密植花木的万寿湖中。每逢四季花时,香雪逐流,碧水生烟,晴照时别苑里的一楼一塔都笼在烟波淼淼间,恰如天宫宝阙般教人神往。
杨氏一门显贵,世代蒙齐帝恩宠。杨翰少年初出仕途,都曾执过禁宫卫尉的白羽戟陪王伴驾,也借光在这所皇家别苑内歇宿过几个暑月。他当时白马金鞍,是何等意气风发,怎会料得到有一日竟然沦落得如此凄凉境况,浑身密密实实缠着敷满药膏的素帛,形如掉在御苑沟渠污泥里的落水鹦鹉,躺尸般地被安置在自己作齐国主侍从时曾经驻守过的老地方。
燕人不明就底,颇有些瞧不起位于主殿群落最僻静偏远一隅的这座小巧三进院落。其实这一处正是齐高祖生前最喜爱盘桓的住所,也是后来历代君主避暑时的寝殿。除却往昔侍奉行走在御前的齐宫旧人,外间自然是不知道了。侵占此地的燕人蛮子大概真不懂得分辨优劣,趾高气昂地以那幢最高大平阔的飞鸿殿充当王族寝居之所,又岂能想像得出飞鸿殿只不过是皇帝行宫里专为歌舞宴会所设的‘胭脂池子’?布置得富丽堂皇的内殿后室,亦只是为方便风流天子偶尔一宠幸那些美貌卑贱的乐伎。
几名老御医日夜值守看顾,忙碌了月余才从阎王爷手里硬生生地抢回杨翰性命。等到他才能靠着竖枕勉强动弹些许,内院里马上便增派了十来个身强力壮的哑巴昆仑奴。名义上还说是伺候病人起居的,却小心翼翼提防着杨翰每一举一动,连束纱帐的银钩子、床头枕柜里的添香勺并分茶针都统统搜罗收尽了去,绝不轻易给这刚刚经历了人间炼狱的青年留下自我了断的机会。
蜷缩在屋中养伤最初时,杨翰人是痛得浑浑噩噩地,任凭奴仆大夫随意搬弄。待到一朝忽然神智清醒了,当初承受的千万重羞耻屈辱霎时涌上心头,几乎要教从小洁身审慎的青年立时为之崩溃疯狂。那群形貌粗疏凶蛮的昆仑奴却有同外貌迥然不同的细致心思,日夜连班地照看杨翰,务必要使这狂躁易怒的病人得以饱餐安眠。
国破身残,同袍尽丧;孤困于室,前途未卜。若是就这般贪生怕死地忍受下来,还不知那些禽兽不如的燕狗又要想出些什幺龌蹉法子来折辱自己……杨翰本来已不愿苟且偷生,奈何那帮黑奴蛮子看管严厉,令他屡次寻短都未成。
渐渐地,青年最初的一腔愤怒也随着每日刻板沉闷,却又安静舒适的生活沉淀下来。
杨翰思量道,我身为一堂堂正正大好男儿,俯仰为人向无愧于天地君亲,若是咬牙一甩手抹脖子当然来得痛快,但也只能称得上让亲者痛仇者快!倒莫若蛰伏下来瞧瞧燕狗又打的什幺鬼主意,要是寻得机会弄死几个燕狗仇寇,才算不枉送了小爷这条性命!
既已想清楚了,他便不再刻意反抗为难屋中伺候的医官奴仆,只顺势而行,好教伤病之躯恢复得更快些。到他住进小院三月有余,终于可以让哑巴昆仑奴搀扶下地慢慢走动,照料的人中又加了些手脚轻巧的齐人婢子,俱都相貌端整行事严谨,倒不似寻常富庶人家的下奴,很像是燕狗从禁中掳掠来的宫女。燕人并未管束杨翰同她们交谈,他偷空一问,果然这几个女子都是后宫侍婢,由洪古图御赐来服侍厉王。大概那蛮子王爷觉得齐女照顾病人更细致妥帖些,又将她们调派过来。
某日膳时,一婢子送羹汤来,借故在杨翰面前盘桓不去,又几度手抚腰间玉佩,动作十分刻意。杨翰留意细看她那块莲叶双鱼翠玉环佩,纹样越看越是熟悉,分明是故齐东宫太子常用之物!午后,他道要小睡片刻,独独留那婢子在床脚捶腿。驻在院子里的燕人管家和昆仑奴因见他近来已经老实安分了许久不曾生事,便只敞开着寝殿大门,就坐在小厅里一边喝羊奶茶一边看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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