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冷静和自持,方才克制住没有冲过去把那个已经开始和兵士们聊女人到底该是看脸还是看胸的小女子一把从地上拎起来。
他本是听说李睦要了木桶和热水,料到她数日未曾换洗衣物,故而特意找了与李睦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中衣给她送来。又担心正好撞上她在洗浴,便从回廊的另一面绕过来,准备远远看到她开了门再过去。却不想,被他听到这么一段话……
要不是顾忌他现在出去可能会令她难堪……他一定……
周瑜慢慢深吸了一口气,把心里那股无名的火气强压下去,决定先去巡一圈营,散散火。
说是两千人的军营,除去城中防务,城门守卫,其实也就只剩下数百人。陈氏是下邳最大的士族,庄园成顷,屋舍连绵,光是族中的隐户和部曲也不止百人之数,若要为这数百人腾出住处并不困难。可周瑜严令之下,兵不解甲,马不除鞍,所有兵士俱在屋前扎下营帐,鹿角围火一律按照行军在外布置,半点不差。军威凛凛,胄甲烈烈,尸山血海的杀气之下,生生将陈氏一族之中所有蠢蠢欲动的心思尽数压了下去。
从巡哨换岗,到城头布防,一圈看下来,再回到李睦屋前的时候,天色已然隐隐泛明。
令他惊讶的是,距离李睦房门最近的曲廊回折处,居然有两个兵士守着。看到周瑜,两名兵士一同躬身行礼:“将军,权公子已经休息了。”
周瑜认出这两人是同李睦一起从沛县外行军到下邳的步卒,点了点头:“这里有我,你们也去休息罢。”
两名兵士相视一眼,一人口快,直接道:“权公子有令,他休息时,不准任何人靠近这条回廊,否则,当以军令论处。”
李睦的屋子三面环水,只一条回廊自房门口向外延伸,临水而过。若要进她的房门,就非要从这条回廊通过不可。周瑜不禁笑了笑——这办法倒是不错,不管是巡哨的队伍无意走近,还是陈氏一族有意试探,与其忧心防范,倒不如像这样大大方方找人守在门外,以她“孙权”的身份,倒也得宜。
难得终于像个女子般谨慎了。
只是,这“军令”两字一出口,就算周瑜也不好直接驳了就把人打发走,只能找个借口:“无妨。我有要事向权公子禀报,事涉军情,耽误不得,不算有违军令。”
“诺。”两名兵士向周瑜再施一礼,正要离开,之前说话的那人回身前突然往回廊尽头一瞥,脚步一顿,又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周瑜一眼,欲言又止地忍了忍,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小声地提了一句,“将军,权公子自言会夜梦杀人,将军不妨先隔着门将他唤醒再进去。”
夜梦杀人?
周瑜哑然失笑。也亏她能想出这种荒诞的借口来!
忍了笑,周瑜点头示意已经知晓了,待两名兵士离开,便径自沿着回廊走到李睦的房门前,悄声推开门,放轻脚步,走了进去,又反手关门。
李睦实在是累极了。
好不容易把心衣的事应付过去,再回到房里时只觉得仿佛踩在云里一样身子发软,浑身上下散了架似的,额角一抽一抽地隐隐作痛,简直就是心力交瘁。把房门一关,往榻上一躺,根本就没力气再去纠结要不要再打一盆热水擦身的问题,身心放松下来,那一股压抑了许久的疲惫昏沉就立刻将她淹没。
恍恍惚惚之中,她仿佛回到了上一世。
五岁时,游乐园里高高的滑梯上,她一圈一圈往下滑,看着父亲在下面逗别家的小男孩。
七岁时,父亲一边抽着烟看三国演义,一边对她说孙策孙权是子承父业,孙夫人则是女生外向,等于白养。
十岁时,父亲将她的成绩单随手一扔,看着她叹气:“又不是个儿子,都那么多书干什么!”
十六岁,高中住校,妈妈唠唠叨叨地叮嘱她每天打电话回家,父亲猛地一拍桌子:“女儿总是别家的人,啰嗦那么多!怎当初不给生个儿子!”
高中选科,她选的是物理,高考志愿,她填的是本地最好大学的流体力学专业,直到那一天晚上,那个她花了整整十九年努力获得他的赞赏,努力让他以她为骄傲的父亲当面叫出“就是因为你,我老李家从此断子绝孙!”
一切的努力从此一文不值。
李睦临考改了志愿,最终进了另一所外国语专业的大学,彻底抛开数理化,抛开矢量方程,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学口译,学设计,连那已经到手的提前录取加分都干净利落地抛诸脑后。
只是,从小到大,争胜好强的性子终究是已经养成了。她可以每天工作十二小时,可以一个月内全国各地地出差,可以和老板拍桌子谈薪资……她也想好好地恋爱,找一个宽厚能干的男人,沮丧的时候抱住他哭,高兴的时候抱着他笑,发脾气的时候往他身上摔枕头,兴致勃勃地下厨弄得一地狼藉,她也想小鸟依人……
可装了太久,拼了太久,她早就习惯了什么事都一个人扛,欢乐成就可以展示出来,令旁人羡艳赞叹,而委屈苦累则永远藏在心底,即使亲如母亲,她也不再落一滴泪。
她莫名其妙来到这个时代,没有她的日子,她那年过半百的母亲该怎么过下去!
李睦知道自己在做梦。一个仿佛将前一世向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放映过去的梦,悲欢离合,一切都放大数倍,清晰数倍,重重地压将下来,如同泰山压顶,如同海浪扑面,逼得她呼吸不能,动弹不能,出声不能。
半梦半醒的状态仿佛被抽去全身的力气,仿佛全部的自制力统统消失,李睦一点一点松开牙关,一寸一寸呼出心口的浊气,带着一丝呜咽,一丝哽咽。她可以感觉到自己还闭着眼,可眼底酸涩得要命,眼泪措不及防地就滑落出来。
反正是在梦里,反正是无人之处,就放松这一刻,哭这一次,脆弱这一次,就当是片刻的放纵狂欢……
如同吊在悬崖上的人突然放开了绳索,身体沉沉下坠,所有理智,所有坚强,在这一刻禁锢大开。在这一刻,她不要再争那一口看不见摸不着的傲气。她只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子,再回不了家了,再见不到深夜亮一盏灯等她回家的妈妈,再不能当面告诉那个重男轻女到了极致的父亲,他的女儿有多优秀,看他一脸错愕,甩他一脸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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