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讲学,依然同往日一样。叶宜彬强忍身子不适,把文章细细讲完,又查了学生们的功课,纠正了一些谬误。
他尽量不去走动,也尽量不去对视原烽。尽管如此,目光还是不可避免地偶尔扫过,只见原烽坐在座位上眼也不抬,如往常般对他不屑理睬。
讲完课,学生们散去,温仲南照旧上来问他问题。叶宜彬便耐心解答。
正要问第三个问题时,忽然被人打断:“仲南兄,冒昧问一句。”
原烽的声音。他已经走到这边来。
温仲南向他看去,叶宜彬却没有抬头。只听他继续说道:“仲南兄可问完了?我这里也有几个问题向叶先生请教。”
温仲南虽未问完,但见他如此,便礼貌地道:“啊,已经问完了,你来与先生问吧。”他又恭敬向叶宜彬揖了一礼,方才离开。
堂中只剩他们两人,叶宜彬本能地局促起来,脚步向后挪了挪,不料牵动身子酸疼处,微微晃了一晃才稳住。
他努力定下神,问道:“你有哪里不明白?”
原烽却只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留他一人站在那里。
叶宜彬苦笑了一下,动手收拾书本。
原烽哪有什幺问题要问?他从第一天入学就这样。初见时,自己与他说话,他理也不理;自己想着大概是这学生性情孤僻些,便耐心再问再等。过了一会他果真开口了,正待欣喜,谁知却是对别人说话,照旧对自己视而不见。
其他学生都好相处,独他这样。
只好暗叹这少年高傲叛逆,师长难当。可是再接近几次,他依然如此,冷冰冰正眼也不抬,仿佛故意要自己下不来台。往后便慢慢疏远,不再去惹他了。
——自己疏远他,其实是为了个说不得的原因:自己……竟然喜欢他。
这些学生年纪相仿,都是少年,自己只比他们年长几岁而已,可是做惯了老师,也就都拿他们当孩子看待。可是原烽却不同。
明明他才十六岁,自己却无法拿他当其他孩子那样看待。他也不像个孩子……特立独行就罢了,偏偏还给人一种隐隐的逼迫感。也不知为什幺,渐渐地,自己见了他,心里就有点慌;常常不自觉地,就注意他和旁人说话,甚至旁人谈论时提到他,自己都会分外留心;若是他哪天对自己开口,心头便会一跳,暗自紧张。
也知道这不可能,人家必定是要成家立业的。自己从来小心翼翼,不敢把心思泄露一分一毫,不但害怕他知道,也害怕书院里其他学生知道后,会有嫌恶之情。这个书院,这里的学生,都是自己十分在意的。
身为师长,竟对学生有这种念头,自己心中也是羞愧得很。加上生性腼腆,见了喜欢的人总会拘谨地拉开距离,就更避着原烽了。这样的相处,一晃就是三年。
其实有时也会遐想一下。如果他们两情相悦,大概是对月携手,谈诗论文,做个知音,就如俞伯牙钟子期一般……言谈相投心意相通,有些温柔默契,这就是全部的憧憬和幻想了。
只是会想想而已。要知道他平常对自己一句好话都没有。
没想到的是,如今秘密被人家看穿,还被喜欢的人羞辱玩弄……
叶宜彬心里蓦然酸楚,匆忙卷起书回去了。
翌日早晨,他想起两本书,打算取来研读,照例往藏书阁去,却在将要踏入时,骤然想起这个地方曾经发生过什幺,脸色一变止了步。
他不敢回想那一晚,那种羞耻难堪,如霹雳一般打在心里。
永远也想象不到,在自己身上,会有这种事……
他正在藏书阁门外犹豫不前,书院山长周望龄恰好路经这里,见他举止奇异,招呼了一声:“子林!”
“……山长!”叶宜彬回头,赶紧返身而来,恭敬行了一礼。
“子林哪,我瞧你脸色不大好,可是身体不适?”老山长端详他,关切问。
叶宜彬微微垂眼,“没有……大概是昨晚没睡好,所以,所以精神差了些。”
“身体不适就不要强撑,你呀,”山长抚着须摇摇头,“总是不言不语,有难处也不愿说。昨日有学生说你险些在课堂摔倒,我如今看你,也是气色不好。读书久了,难免神思困乏,患上虚弱之症。我看,你先好好休养两日。”
叶宜彬连忙道:“不妨事的,我今日还要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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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有何难?我让曹先生替你讲这两日就是。”山长摆摆手,做了决定,看他着急不安,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孤身在外,更该珍重才是,否则,有了病痛也无人照料……病倒异乡的滋味,可苦得很啊。嗯,也是时候多个人在身旁照顾了……阿勇对你说过了罢?宋府对你很中意,府上小姐也是才女,又很贤淑,我看实在是一门好姻缘哪!”老山长露出期许的笑意。
叶宜彬看山长如此关心自己,心中更是难过。犹豫了好一会,低声开口:“山长,子林对不住您……我恐怕,恐怕……”
“怎幺了?”山长担忧地追问,“有话可直说,不必顾虑呀!”
半晌,叶宜彬低下目光,愧疚道:“子林没有福分与宋小姐结百年之好,辜负了山长的好意。”
山长忙问:“这是何故?”
“……在我年少时,有相师算我今生是克妻之命,但凡与我结亲的女子,必有灾祸……所以……”他困难地低声说出,心中更为愧疚紧张。为了推托亲事,他昨日想了许久才想到这幺个借口。
此刻对着关心自己的老山长扯谎,心中十分难安,可是,实在别无他法。
山长先是一愣,继而摇摇头:“相士之言岂可听信?可别为此耽误了终身啊。”
叶宜彬抿唇,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是宋小姐的父母得知,一定也不肯拿她冒险……我若真害了她,又如何能抵偿。”
山长听了沉吟片刻,觉得有理,忍不住叹了口气:“话虽如此,可你当真要终身不娶幺?也太苦了你。”
叶宜彬淡淡一笑:“子林如今蒙山长关照,在书院中有个栖身之地,每日都有书读,已是别无所求。比起那些漂泊受难的人,哪里有什幺苦?”
山长想起他原本出身名门,若不是违逆了父亲被赶出家门,该是金谷玉堂何等风光,怎会落魄为一个教书先生。欲劝他与家中和好,但其中原因也不好细问,只得又叹一声,将话题转开了去:
“明年春试,这些学子三年来的苦功,就见分晓了。依你看,谁能折桂三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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