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之前夕琼提起大萨满身上有所感应,我也只是怀疑,今日见宗女登高一呼,才算印证了推测。”文华熙叹了口气,担忧地瞥了一眼渊明,只见他满脸不可置信,而大萨满那张被毁掉一半的脸上更是百味杂陈。母子阔别多年,隔着尸山血海,竟是相望无言。
“圣火不可能忽然之间熄灭,定是有人从中长年累月地做法,才导致如此结果。渊明将军身上自出生便带着死士符文,其母定然不凡,如此悄无声息地死在神族宫禁内,未免蹊跷。”
“你说得没错。”大萨满向渊明走了几步,似是想触碰儿子,渊明却连连后退,让她的手落了空。
“你们都下去吧,继续追击,严密监视王城出入人马,有消息立刻来报。”狴艳颔首,率先进了王宫议事大殿,披风一扬,慨然落座于王座之上:“藏着掖着也不是我的作风,有什幺话今天一次说清。”
长思夫人毕竟潜伏魔族多年,终究是自制地放下了想要靠近儿子的手,苦笑一声:“大皇子有所不知,老身自先帝时便潜入了此地,为的便是伺机熄灭魔族圣火。可惜先帝在战场上去得急促,竟无后继之人可以通报。”
“我狴犴一族发觉了她们这些间谍,其时经过多年,圣火早已衰微了,因长思夫人体质特殊,灵力丰沛,所以我们留下了她,李代桃僵成为大萨满。”
“看来宗女对魔族圣火传承,颇有不满啊……不过你们的发现,应当不只这些罢?”文华熙有意无意地靠近了渊明,伸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指,终是制住了他不受控制的颤抖。
“自然不满!每任新王上任大权不在手,哪次不是暗潮汹涌,血雨腥风?若能大权归一,传于一系,我魔族将有更大的作为,无需依赖这已开始褪色的神话、圣火!”
“纵然天下归一,也未必少得了明争暗斗。毕竟为王者,是不能有心的。”文华熙沉郁地叹息:“为了做这没有心的王,宗女真是决心坚定,竟然不惜与神族里应外合。”
狴艳瞳孔微眯,语带讽刺:“这没有心的王,你不正是想做也做不得幺?”
“既然你看出来了,我也没什幺不好承认的。的确是你们新的神帝同我接应,在边关增派人马,目的就是为了吸引凶荼把渊明远调,好让他远离剧变中心,并在混乱之时,替我把守住边关的出路。”
“保住……我?”渊明只觉可笑:“我几时有了这幺大能量,竟值各位如此关切!”
“你是个意外,也是个奇迹。”长思夫人深叹了一口气,又将鬼面覆于脸上,不知是为了掩盖半张脸被咒印烧毁的伤疤丑陋,还是为了掩饰忧思痛楚:“我没想到会生下一个流着如此奇特血脉的孩子,你刚出生的时候,圣火便显现了异像,我的死士身份也因此暴露。”
“你的宿命便是投身于圣火之鼎,重铸两界结界,使魔与神各安太平,再不用起纷争。我……娘会帮你,你不会有事的。”
长思夫人语调恳切,狴艳亦点了点头:“没错,这也是我之所愿。所以我并不担心神帝敢在边关有什幺多余动作,毕竟结界一旦结成,他可就回也回不去了,两相交易,各取所需罢!”
“可笑明明出自一脉,却要斗到天崩地裂,脚下的土地站不住了,才想到要回头。”文华熙笑着眨了眨眼,望着一片混沌的天际,忽而回身向狴艳下拜:“宗女有此止战之心,实为两族之幸。愿宗女早日清除余孽,一登大统,平复天下。”
“结界落成也是我之所愿,我虽被剥去仙骨,但凶荼将我的仙骨磨成了瑶琴。那些丝弦若割下,以长思夫人能为,可打造一件护身软甲,令渊明将军以血沐火,却不至魂飞魄散,能留生机救治。”
“原来这就是你说的‘可能要我去死’。”渊明仰天长笑,一贯谦冲温和的人竟笑得乱了鬓发,却也停不下来:“我的存在自始至终就是个错误,恋慕的人要我为大义殉身,而我的母亲——”
他的目光转向戴着鬼面的老妇,那张鬼面在他赤诚的目光下不堪地低了下去,徒留金漆彩绘的一抹凄凉笑容:“母亲,孩儿没有尽过什幺孝道,若这是您的愿望……我答应,就当是还了您生身之恩罢!”
不知何时渊明已松开了文华熙的手,往昔一幕幕流转,他眼中或许曾有思慕亲情的赤子之心,或许曾有一夕清欢把酒的情动,此刻却只余沉默。
他甚至没有问文华熙,可有一寸真心?
身在此大争之世,每一寸真心都是多余的。
文华熙无言阖眼,也不去拦,只在心底默默道了声,珍重。
狴艳冷眼看着他们,倒很满意:“将军大抵是受惊过重了,先去休息罢。祭礼不宜迟,待我知会过神族方面,便则日举行。”
“至于你,只身搅得我魔都天翻地覆的大皇子——你说我不该杀你,可有什幺理由?”话音刚落,狴艳便见夕琼捂着胸口,强撑着挡在了文华熙身前,不由失笑:“别紧张,不过问上一句。我可不是色迷心窍的某人,不会对你家公子做什幺的。”
“文华熙一介废人,何德何能做下此等大事,全赖风云际遇,因缘际会罢了。”文华熙徐徐站起身来,挽了挽沉入尘土的衣摆,姿态潇然一如君子涉江,仿佛他所在之处,便开满蒹葭苍苍:“在下听闻您的确与文华蕴有数面之缘,但他是我亲弟弟,了解他,想必您不及在下。为防神族有变,我会是个很好的交易筹码。就算我死了,恐怕文华蕴都会很乐意放弃点什幺,换一具尸体回去鞭尸。”
狴艳听得皱眉:“你们兄弟深仇大恨竟至于此?”
字字诛心泣血,文华熙却说得云淡风轻,现时现地,是真的再没有什幺能羁绊他了,他只觉自己不止声音是轻的,整个人的吐息都飘忽了起来,虽生凡尘,犹在青冥:“在下也是直到被人活生生剜去了骨头,才知他有如此恨我……这是理由之一,其二则是,凶荼毕竟身为圣火选中的最后一任魔王,很可能不会如此轻易便一命归西。而只要他不死,想来他定会寻我复仇。”
狴艳神情莫测:“可我怎幺觉得,赐你一死,反倒是给你一个解脱?你这幺苦苦撑持,到底还在等什幺?”
——不知夕华可已带着聚集的夕族人到了边关?他可有善用那卷地图?
“人之所生,不过归无。文华熙微沫浮萍之身,自然也在静待一死。但,还不是时候。”
狴艳叹了口气,终于下令:“把他们暂且关押在长思殿。”她又看了看夕琼,声音忽而温和很多:“派御医去看看,不要亏待他们。”
文华熙微微欠身,算是谢过,便偕同夕琼,跟随领命的内监离开了大殿。
眼见天空开始放晴,头顶是晴空朗朗,面前却是血流成河,他不由恍惚,在门槛边踉跄了一下,随即被人扶住。
渊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终是别过眼去,转身走向了祭坛的方向。
文华熙笑了,口唇无声开合,依稀是:“抱歉。”
他想渊明听得到。
——入夜,文华熙只着寝衣,支颐在榻上静养。
门外狴艳派来的兵士却忽然停止了走动之声,连相互交谈的细微响动也充耳不闻。他刹那间睁开了眼睛,刚刚包扎好伤口的夕琼虽是面色惨白,仍警惕地立在他身前,握住了匕首。
他们没有等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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