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余辉温柔飘洒,金芒丝丝缕缕,穿过渐浓的绿叶,点缀淡淡的夜色。
以往夜幕降临时,金州城喧嚣热闹的街道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万人空巷。突然发起的战事欲渐惨烈,恐惧的传言纷烦而至,主导了百姓的思维。
别说是傍晚,就是白日,人们也鲜少出门,似乎就象珍惜余生一样,和家人聚在一起。人们都在想若金州城破时,亲友之间就是生离死别,阳相隔。
一辆马车走在薄淡的夜色里,即使驾车护车的人是两个十几岁的女孩,偶尔经过的路人或隔窗向外张望的人也没多看一眼,这已不足以吸引他们的注意了。
“白芷、黄芪,去济真堂。”
“是,姑娘。”
得知项家的门生投敌叛国,会牵连项氏一族,项怀安就下决心誓死守卫金州城。汪仪凤摧心伤痛,沈妍在府衙陪了她三天三夜,项怀安回来,她的情绪才稳定下来。项怀安并没有带回好消息,连对战事抱观望态度的沈妍都忧心忡忡了。
平氏心情也不好,又被战乱的消息困扰,沈妍很担心。住在府衙这几天,她分身乏术,每天派丫头回去看望平氏两次,仍被平氏身边的下人报怨。汪仪凤刚好一点,沈妍就要赶紧回去陪平氏,还要到济真堂给平氏拿上几副药。
济真堂每天酉时三刻打烊,正门关闭,侧面就有窗口打开,供急诊的病人取药看病。这几天,人们连看病都顾不上了,打烊后,侧面的急诊的窗口也就关了。
马车停在济真堂门口,沈妍刚要下车,就听到异样的响声。她掀开车帘,就看到两把明晃晃的尖刀架在白芷和黄芪的脖子上,吓得两丫头面如土色。
沈妍大惊,平静片刻,顺着刀锋望去,看到拿刀的是两个黑衣人。两人都绷着一张冰冷的面瘫脸,尖刀寒光闪闪,在渐浓的夜色中,异常骇人。
几声轻笑传来,沈妍缓缓抬起头,寻声望去,心中不禁猛颤。
一个年轻男子骑在高头大马上,他一身白衣浸染大片暗红,散发出淡淡的血腥气,显然是受了伤。他略显疲惫,苍白的面庞、致的五官映衬着黄昏最后一缕霞光,呈现出一种悲凉的美感。可他那满含嘻笑的眼神,以及优哉游哉、满不在乎的神情又同这种美感极不搭调,倒令他这人欢实跳脱了几分。
“美妞,帮个忙。”男子冲沈妍挤了挤眼,略带嘶哑的温柔声音配上他动人的笑脸,好象**一般,不分老幼,正常的女人都不会拒绝他。
好吧!沈妍承认自己不正常,她太善于联想。男子叫她美妞,她就想起平二舅家那个美妞,现在,已嫁人生子的美妞早已长成力拨山兮盖世的模样了。
沈妍环顾四周,就看到两黑一花三名男子,胆子大起来,厉声问:“你们是什么人?赶紧放开我的丫头,否则,惊动了巡夜的卫兵,送你们进大牢。”
“妹妹,你好狠的心哪!真的不认识我了?”男子勒着缰绳朝沈妍靠来。
这声音听起来很熟悉,就连那笑意盎然的眼神、赖痞一般的神态都似曾相识。
不容沈妍细想,就在男子勒马时,身体一颤,整个人直挺挺从马上摔下来。
“少爷、少爷――”两黑衣人顾不上威胁沈妍主仆,忙过去扶起来那男子。
“妹妹,救命……”男子冲沈妍招了招手,双唇嚅嗫说出这句话,就昏倒了。
做为医者,沈妍不可能见死不救,而且她已经记起了男子的身份,心中激动惊喜不已。她赶紧下车给男子诊脉,又让丫头叫开济真堂的门。两个伙计开门出来,同黑衣人一起把男子抬进济真堂,沈妍和丫头也随后进去了。
今天,项怀安从松城县前线回来,要把金州城的守军全部调去松城县。松城县也是两面环山、易守难攻的地势,只要能支撑到援军来,金州城就一定能守住。
朝廷的援军不会这么快就到,项怀安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沐元澈身上。沐元澈平定南疆苗人叛乱,班师回朝,虽说兵马不多,可都是兵强将。而县沐元澈现在所处的位置离金州城最近,接到消息赶过来,最多需要四五天的时间。
就在项怀安召集守军将领商议时,满身是血的侍卫来了一个坏消息。沐元澈在带兵赶往金州的路上五十里处遭遇伏击,全军覆没,几名将领都生死不明。
此次平叛,沐元澈带了三万多兵马,都是千捶百炼的兵,除去死伤,也还有三万之多。什么人能灭掉三万兵?难道西魏的大军已经跃过金州城了?
项怀安听到这个消息,顾不上多想,惊急之下,吐出一口心头血,差一点昏倒。兴好沈妍在府衙,用针灸之术稳定住他的身体,却无法宽慰他的心绪。
沐元澈遭遇伏击,援军不能及时赶到,金州城危矣,这且不说。因项怀安私自借兵导致沐元澈受到重创,皇上和慧宁公主都不会饶他。门生投敌叛国已经把项氏一族推向浪尖风口,金州城若失守,再加上借兵之事,项怀安死罪难逃。
沈妍听说这件事,也为项怀安揪心不已,却帮不上忙,只能感叹汪仪凤悲苦的命运。如今,看到沐元澈,而且沈妍断定他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紧揪的心慢慢平静。只要沐元澈活着,只是损失了兵马,项怀安就罪不至死。
不只沐元澈受伤昏迷,就连黑衣人都受了很重的伤,只是强撑一口气。沈妍顾不上多问,赶紧叫伙计给三人清理伤口、包扎,她开了药,让丫头去煎。三人服过药睡着了,她才松了一口气,跟伙计仔细交待了几句,就回家了。
平氏还没吃晚饭,一直在等沈妍,饭菜都热过好几次了。沈妍见平氏脸色不好,不等她询问,就说了在济真堂救治伤者的事,只不过她把伤者说成是坚守边郡的伤兵。众人的注意力立即转移到战事上,平氏也没心思再责怪沈妍了。
“妍儿,要不咱们去京城吧?金州要是真打起帐,恐怕……”
“娘,您别多想,西魏的兵马到松城县就被拦住了,打不到金州。”沈妍握住平氏的手,轻叹一声,说:“我们不能去京城,侯爷和郡主还没答应让我们去,我们冒冒失失去了,他们肯定会责怪轩哥儿,我们不就给轩哥儿找麻烦了吗?”
平氏点点头,抽泣落泪,“轩哥走了六年了,我是真想他呀!”
“我也想他,可他在侯府立足不容易,我们不能让他失宠于侯爷和郡主,那样会影响他的前途。娘,你一定要想开,不管轩哥儿在哪里,你都是他娘。”
“我懂,他认祖归宗不容易,我不会给他找麻烦,不会影响他的前途。”
沈妍握紧平氏的手,怔了片刻,说:“娘,你还是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平氏长叹,说:“娘都一把年纪了,还能打算什么?只要能活着看到你和轩哥儿成婚生子,和和美美过日子,娘这辈子就知足了。”
“一把年纪?”沈妍伸了五手指数了数,笑脸夸张,说:“娘,您欺负我不识数吗?一把是五个,您明明还差一半呢,正年轻貌美呢。”
“你这皮猴,竟胡说。”平氏露出笑脸,嗔怪沈妍几句,又把她揽在怀中。
沈妍靠在平氏身上撒娇,又说了些轻松的话题,平氏悲伤尽去,两人才吃饭。
从本心来说,沈妍不希望平氏回武烈侯府,就算不改嫁给苏师爷,一个人过平静安乐的日子有什么不好?何必跑到京城趟浑水?找上门让人作践。
平氏思子心切,不能与儿子团聚是她的心结,也是一个母亲的悲苦。可到了武烈侯府,平慕轩要称别人为母亲,称她为姨娘,那种滋味不是更难受吗?
武烈侯府不承认平氏的身份,就是想表明平氏给平慕轩订下的童养媳也不被家族接受。沈妍本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她还不想接受武烈侯府那帮极品呢。
但她也知道,她和平慕轩的婚事不是两个人的事,要牵扯一个家族,甚至更多的人。现在,她也没具体而明确的想法,只能跟平慕轩商量再做打算。
伺候平氏睡下,沈妍回到卧房,挑灯夜战,给平慕轩写信。把与西魏的战事情况和家里的大事小情以及她的想法写清楚,一共写了十几页之多。她又把信看一遍,确信无遗漏,又加上了两张时令保养的药方,封好口,准备明天寄走。
第二天,沈妍一早起来去给平氏请安,陪平氏用过早餐,就去了济真堂。
暮春时节,风和日暖,清晨的霞辉肆意泼洒,为天地万物渡上一层流金。
济真堂还没有开门营业,沈妍从侧门进到后院,两个洒扫收拾的婆子迎上来施礼。沈妍询问了昨晚沐元澈等人情况,得知无大碍,才放下心。
后院靠近墙角的地方种着一片有观赏价值的草药,都是沈妍心筛选出来的品种,例如牡丹、芍药、山茶之类,每一株都清香淡雅,叶翠花娇。沈妍到济真堂来,轻闲时,都会亲自打理这片草药,闻嗅花香,劳作也是一种享受。
如今正是三月暮春,山茶花开得娇艳烂漫,牡丹和芍药也正含苞待放。沈妍一身青衣,素雅清丽,站在花圃中,玉手拈起花瓣,沐浴晨光,人比花娇。
“刚一出门就看到一副人花双艳图,连伤口都不疼了,妹妹真是好兴致。”
沈妍微微皱眉,心中大呼败兴,可还是要笑脸相待。这位可是她的病人,说白了,病人也是大夫的衣食父母,见到送银子上门的人,哪能不高兴呢?她知道这人的身份,也知道他的价值,不狠宰他一笔,就枉她沈妍白活了两辈子。
可是,当沈妍转过身,看到站在花圃外的俊美男子,她咧了咧嘴,心里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想抓狂。估计要是有人想把她逼疯,这就是第一步计划。
沐元澈满头黑发随意披散,映衬着霞光,乌亮柔顺。他身上穿着一件缃红色缂金丝雪缎通袖交领长袄,下面配了一条鹅白点翠蝴蝶穿花百褶裙,里面是一件象牙白圆领中衣。脚上还趿着一双雪青色缎面绣花鞋,脚太大,只穿进去了一半。
这身衣服做工致,用料高档,样式新颖,颜色搭配适宜,可穿在他身上就暴殄天物了。一个高大的男子,穿一套小几号的女式衣裙,不是欠扁找抽吗?
本是过膝的长袄,穿在他身上刚盖住臀,遮住脚面的百褶裙,也就勉强达到了的膝盖下。好在中衣宽松,没有紧绷在身上,那双绣花鞋的惨状就不用提了。
“你、你、你给我把衣服脱下来。”
沈妍从花圃中跳出来,张开双手就冲沐元澈扑过去了。她心疼自己的衣服还是次要的,主要是一个俊美的男人打扮成不男不女的样子太让正常人难受了。
沐元澈避过沈妍的攻击,靠在一棵山茶树上,很无辜地说:“我的衣服沾满了血,血腥气直呛人,没法再穿,就扔掉了。我让伙计给我找身衣服穿,他拿来几套短衫、长裤,样式难看别说,还有一股酸臭味,我才不穿。
我把济真堂翻了一遍,就觉得这身衣服穿上好看,还在醉人的香味,没想到是妹妹的。你帮人帮到底,就把这身衣服借我穿几天,我保证以后赔你十套。”
“你……”沈妍握紧拳头,想咬牙都觉得牙龈酸胀,没力气了。
“你嫌十套少呀?那我赔你一百套,好不好?”
沈妍哭笑不得,“你……你以为我心疼衣服吗?是衣服穿你身上太难看。”
“还是妹妹体贴我,妹妹的衣裙怎么能难看呢?我觉得很好看。”沐元澈两手拈起裙摆,转了一圈,自我感觉非常良好,又掐了一朵山茶花在头上,“我穿这么漂亮的衣服,却没有可配的钗环,妹妹也不说借我几只。也不怪妹妹,谁让我现在一文银子都没有呢,有漂亮衣服穿、有鲜花戴就不错了。”
沈妍哭笑不得,想捶他几拳,却有一种无力感,怒呵:“不许再管我叫妹妹。”
“我已经入了沈氏族谱,不叫你妹妹叫什么?”
听汪仪凤说沈家在彬州一带族人不少,沈家庄的人拜的也是同一个祖宗。沈承荣高中状元,为避开汪仪凤母子,就杳无音信了。凭他的品,是不会念及情份跟族人来往的,难道他自制了一本族谱,自己当上凭空出世的祖宗了?
“你入沈氏族谱、认沈承荣为父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跟你也不是兄妹。”
沐元澈嘴角挑起玩味的笑容,“不是就不是吧!我也不勉强。”
一个婆子过来,说:“大掌事,归先生找你。”
“嬷嬷,有馒头吗?”沐元澈促侠的目光扫过沈妍的部。
“姑娘饿了?厨房里有豆浆、馅饼、糖果,老奴去拿。”婆子真是好眼力。
沈妍想起馒头在沐元澈身上的妙用,心里因他的可笑憋的那口气顿时烟消云散,实在忍不住,放声大笑。她觉得光笑还不能表达她的心情,又抡起拳头向沐元澈砸去。此时她打沐元澈并不是因为恨,而象是朋友之间打闹玩笑。
沐元澈轻呼一声,赶紧捂住自己的胳膊,咧了咧嘴,白净的面庞更显苍白。
“你没事吧?”沈妍知道碰到了他的伤口,赶紧扶住他。
“你亲手帮我换药包扎,肯定就不疼了。”沐元澈扭扭捏捏耍起赖皮。
“懒怠理你,我还有正事。”沈妍叫来伙计给沐元澈换药,她就去见归真了。
归真在房间挪步,满脸焦虑,看到沈妍,忙迎上来,说:“老程不见了。”
老程是沈妍和归真从生死边缘救回来的人,两人对他的关注程度很高。这几年,归真治疗老程,也结下了深厚的感情,丝毫不亚于亲人。
“怎么会不见了呢?”
“他现在三天泡一次药浴,昨天该泡药浴了,伙计找不到人,就来问我。我才想起这几天都没见到他,跟他同屋住的伙计也说他两晚没回来睡了。我们都以为他去制药作坊,就派人出城去找了,那边的人说这几天都没见过他了。”
“他没跟人说去哪?也没留下字条书信之类的?”
归真皱眉叹气,“他要是会留字条书信了,还用给他治疗吗?”
现在,老程还处于失忆状态,身体也没完全好,平日他出门不多,却也不会走失。他以济真堂伙计的身份办了临时户籍,都由归真收管。归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可见他没带上临时户籍,办不了路引,估计他也走不远。
沈妍脑子一团糟,她冷静了半晌,示意归真跟她出去。两人来到储藏药材的库房,里里外外仔细查看。老程只要到济真堂这边,就常帮伙计翻晒药材。如今他悄无声息不辞而别,就有可能留下蛛丝马迹的地方就是药库了。
“归先生,你能看清地上的字吗?”
药库门口的泥灰地上画着一些奇怪的字体和图案,是老程所为。使婆子打扫收拾过,字体和图案已模糊不清,隐约还能看到浅显的痕迹。
归真摇摇头,说:“这几个月我经常见他没事乱写乱画,也不知道是什么。”
“妹妹在看什么?”沐元澈把几个牛馅饼卷在一起,双手捧着,吃得满嘴流油。那姿势、那神态就象贫下中农吃地主家的食物,少吃一口都觉得对不起党。
“吃货。”沈妍把金财神送她的“美名”很慷慨地转送给了沐元澈。
归真满脸纳闷打量沐元澈,“这位是……”
“是我昨晚诊治的伤者,我让伙计把他们的医药费、食宿费都记了帐。”沈妍白了沐元澈一眼,看着他的吃相,又不禁摇头苦笑。
“也好。”归真正为老程失踪烦心,没心思理会沐元澈。
“妹妹也太小气了,你我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还要医药费,我身上可是一文钱也没有。”沐元澈大口咀嚼,仿佛不吃馅饼就要吃亏一样。
“不要紧,你可以给我打欠条,我自然有本事把钱要出来。”沈妍见沐元澈看着地上的字体和图案,满脸沉思,问:“你能看清吗?”
沐元澈眼底闪过凝重,他犹疑片刻,摇了摇头,反问:“这是谁画的?”
“药房的伙计。”没等沈妍开口,归真就一句话遮掩过去了。
沈妍叹了口气,说:“归先生,你安排几个伙计去找找他吧!”
归真仔细看了沐元澈一眼,眼底闪过疑虑,没多说,就安排人去找老程了。
“这牛馅饼可真香,我自去年离开京城,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你身上有伤,又要服药,少吃食,油腻的食物会和药相克。”沈妍看他那副吃相,除了想揍他,就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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