颢颔首道:“真是第一次。我记得去年在姐姐府中桃花树下与你说话时,你画的就是这种眉,当时就想起了李贺的诗‘长眉对月斗弯环’,印象很深,所以今日凭着记忆画出。原来这叫却月眉,很好的名字,也是今日才知。”
庞荻为此言所动,回想往事却又无限感慨、欲语还休,与他相视许久才说:“谢谢殿下。”
颢一笑,问道:“我可以求你一事么?”
庞荻问他:“何事?”
颢说:“你可否不要再称我为‘殿下’,而改口叫我的名字?”
庞荻有些踌躇,在他殷切期盼的目光下躲闪半晌才红着脸轻唤了声“颢”。
颢便又拉她入怀,轻轻拥抱着她,两人良久无语,但心中都觉得很安宁。
她全身和头发都散发着淡淡幽香,但身体却十分消瘦,腰肢纤细得仿佛不盈一握,哭了一夜,此刻眼睛微肿,是脂粉所掩饰不了的,面上处处留有沉积已久的憔悴郁色。颢看在眼里,对她满心怜惜,忽然间两句词莫名地涌上心来,便轻声吟出:“曼挽暗香人病酒,三春不解新来瘦。”
听他吟出此词,庞荻抬头浅笑道:“谢谢你为我填的这词。那诗笺我也带来了。”于是转身自妆盒夹层里取出那张诗笺递给颢看。
岂料颢一看诗笺便愣了,随即迷惑地问她:“这词怎么会在你这里?”
庞荻亦不解道:“不是你差人交给绿袖让她带给我的么?”
颢怔怔地凝视诗笺半晌,最后道:“这字确是我写的,但词却不是我填的。我也不知道有人会把这词说成是我填的送给你。”
庞荻立即意识到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对,心竟紊乱地狂跳起来。她抚着胸口拉着颢问:“那是怎么回事?谁让你誊写这词的?”
颢说:“是蔡京的弟弟蔡卞。我四弟嘉王頵酷爱书画,蔡氏兄弟书法甚佳,因此常与他们来往。有一天頵带着蔡卞来找我,说蔡卞对我的飞白书闻名已久,望我能亲笔挥毫写下几幅字赐他收藏。我便邀他一同书写,彼此交流一番。那日我们写的字内容都是由蔡卞定的,其中就包括这阕《蝶恋花》,蔡卞说这是阕南唐宫词,指定要誊写在诗笺上,说我们都写一遍,看谁写的比较有原词意境。结果自然是他写得比较好了,但他却很谦虚,连声恭维我的字后便把这诗笺连同那天写的另外几幅字一起带走了。如今回想起来这词字字符合你我心境,很像是我写给你的。可是我一向不擅填婉约词,就连以前写给菀姬那几首都由元泽润色过……”
庞荻勉强一笑,艰难地开口问道:“你可知蔡卞是元泽为雯儿选的未来夫婿?”
颢蹙眉道:“这么说来,这词是元泽让蔡卞带来请我写后令人交给绿袖,刻意说成是我写的?”
虽早已猜到事情是这样,但颢的结论依然犹如一记惊雷般在她脑中炸响。怎么丝毫没看出、没想到这是雱代笔的呢?他以前曾为颢修改诗词以取悦菀姬,没想到如今竟会为已成他情敌的颢亲自代笔填词以求打动自己妻子改嫁给颢。他那么骄傲、自负,对自己的东西,尤其是爱情有这么强烈的独占欲,何以能大度至此,亲手为人作嫁把妻子推给一向顾忌的情敌呢?是什么样的处境、什么样的心情促使他这样做的?现在他目的达到了,可是他自己又会怎样?
庞荻迷乱地想着,渐渐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觉心中有种突然浮生出的不祥之感越来越浓重,坠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惶然疾步出门,近乎无意识地狂奔起来,不顾颢在后面的呼喊,脑中大片空白,只反复茫然默念着那阕词:恻恻深寒盈碧袖,懒顾流年,烟逝黄昏后。曼挽暗香人病酒,三春不解新来瘦……
他经常骂她、打她、折磨她,可是同时也在用心关注着她、关心着她,他能为她感觉到春寒,体会到她懒顾流年烟逝的无奈,更怜惜着她不时增添的新来瘦,可是他却习惯将这一切深深掩埋,拉出一幅冷漠的表情对她,生怕她觉察到他依然爱她……
她一路跑着,间或有人拦住她问:“王妃想去哪里?”她只答说:“我要出去,怎样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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