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卷-泪离殇
一个时辰前,洛和所在的功元殿内一如往常,御医们在殿外随候,内殿留了两名宫女与两名侍卫,其中那暗自沉浮的压抑气氛更显凝重。
洛和半卧在龙榻前,面色苍白,一双厉眼仍炯炯有神,旁边搁着已见底许久的瓷碗,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陛下,奕衡王求见。』想得出神,门外却传来一声通报,他想也没想就直接应了。洛添衡会受伤失忆,有一半是因为他,虽觉得作为父亲,实在要道个歉才是,可却没甚机会,这下倒好!
来人一身月牙白袍,稳健地步伐从容,头上的绷带已解,不仔细看真看不出他曾受过伤,他并未行礼,洛和也不介意,问道:『你今日前来,可不止为给你父皇摆脸色吧?』
他已失忆,听说是记不起来薛桦夜了,因此,洛和能肯定地排除刑罚一事,态度显然平静,却不失威严。
洛添衡嗤之以鼻,以前他还是“灾星”时,洛和恨不得没他这儿子,见风转舵的墙头草给他发挥得淋漓尽致啊!
『父皇英名,皇儿为的正是另一要紧事。』压下内心无止境地唾弃,他微微一笑,一对桃花眸中的阴寒收歛得宜,连洛和都未发觉。
危险地俯下身,他笑得温润,若是暸解他的人,便知晓这是洛添衡心情极差的警讯,『孩儿不孝,今日竟不得不亲手送您西去。』
『你!』
洛添衡直接忽视洛和忿怒交加的脸色,左手已端上那药碗,笑道:『本王的母妃死得凄惨,兄弟枉死于马蹄下,七弟中的七绝云蛊更拜你所赐,本王说的可有半分作假?』
药碗?一见那碗,洛和的情绪倒是平复许多,他叹道:『药中的凌骨散是你下的。』
自他第一天开始喝这种药时,虽皆有以银针试毒了,但那薄薄一层,浮在暗沉液体上的白渣便说明了一切。无奈,此药辗转多人之手,要查是谁有些难度,洛和总感到心里有股内疚之意,明知有毒,却依旧照三餐地喝。
现在他总算知晓那内疚感从何而来,那就是,对魏钰琪与洛添衡的亏欠啊!
『朕是对不住你和你母妃……』洛和吃力地伸手拉开茶几下的暗格,拿出里头最小,也是最锋利的匕首『皇儿,朕这八个儿子中,就属你最像朕,手刃生父为红颜,不是幺?』
显然,洛添衡拿碗的手一滞,盯着他手上的匕首良久,眸色愈发冷冽『你明白,却不自救?』
『朕一把年纪了,宫阀乱争、算计谋略、繁华衰靡尽收眼底,实话说,乏了便无所谓了。』最后,他没有说,何况这是他欠魏钰琪的,还了她的儿子,也好求个心安,何乐不得为?
拿下几上的纸,手不自主地抖了起来,暗自叹道,那凌骨散是巫山特有的毒中之圣,折磨人的能耐真令人咋舌!
听了洛和气若游丝却坚定的话,他竟起了那幺一点恻隐之心,随后又被那排山倒海的怨气给蒙蔽,他告诫自己绝不能心软,要不薛桦夜就活不成了!
看着从小就没对他有好脸色的父皇拿匕首划伤食指,颤着手在那张纸上写字,一道道殷红刺目,他还来不及问,洛和已先启口:『这是传位诏书,你便拿去救那丫头罢。』
『哼……本王要的何止是诏书如此简单?一张血书换不得人命,要来何用?』
眼前人不以为意,很快地,血红的诏书便呈在他面前,不经意地瞥了眼,上头写的不外乎是传位给他、赦免觐夜公主等事,看到后面,他赫然发觉……
立觐夜公主为辅政公主?!
洛和沉沉一叹:『立她为辅政公主未尝不是好事,她的武功与宗术卓越,人也够果断,说斩便斩,不畏血腥,想必谋略亦出众。』
何况,这是断了洛添衡想与她共结连理之念,最好的办法。
他与魏钰琪,本就是过眼即过的浅缘,却硬是要站在一块,要知道他国的和亲公主尤如一未爆弹,他们的后果是,他亲手鞭死了魏钰琪,留下遗憾,他始终无法释怀。
洛添衡是她唯一留下的孩子,理应对他呵护有加,怎知他直到近年宗术方觉醒,错过了俩人,是他的报应。
薛桦夜想必就是那圣女,是五国忌惮的敌人,适当的利用能保大赤,过分信任将招四国猜忌,若洛添衡想给她名份,或许,他与魏钰琪的结局就是俩人的前车之鑒。
现在洛添衡会恨他,无妨,让他恨罢!恨得越多,他能还魏钰琪的就越多了……
『圣旨拿着,以后这大赤江山就是你的了,父皇最后再劝你几句,莫让红颜误了江山,她于五国而言,是危险的存在,你是聪明人理当明白。』
彷似无感般,接过圣旨后,一直隐藏在袖中的匕首正要出鞘,洛和却道:『午时将近,衡儿,你快去刑宫罢,朕自行了断。』
从未见过的笑容在他一向不苟言笑的父皇脸上漾开,拿刀的右手一顿,又收了回。
怎幺回事?他想看见的,是洛和临死前的不甘与恐惧,对他骂不孝子也好,为何是一副如释负重的感觉?
帝王之路,一向孤独。待洛添衡坐上龙椅,君临天下那刻,或许就能明白洛和的如释负重了……
※
银刀亮晃晃地举起,洛天芹抓着洛添阳的手,直嚷着救她,急哭了,却无可奈何。
洛添阳与洛添赫何尝不想救?不是不想,是不能啊!
执行宫拿起一枝木条,往前一抛,喊道:『时辰到!行刑!』
他们别过头,当银刀即将触上薛桦夜白皙的颈子时,一簇炼狱之火竟自门口处急射而来,生生打落了大刀,接着便是宣旨太监的声音:『圣旨到,众人接旨-』
薛桦夜狼狈地抬起身,眸底映出洛添衡挺拔的身姿,她微愣,随即露出浅浅地笑容。
众人跪了一地,四国使节则微微躬身,以示尊重,霎时全场譁然,只闻:『奉天成运,大赤熹圣皇帝遗旨,皇长子洛添衡积圣成德,文略武才,帝相过人,于此即位成帝,君临天下。
觐夜薛氏,念其多次立功,才貌双全,慧心载德,特免其刑,封辅政公主一职,待职赎罪。
贞原二十七年正月二十六日即刻生效,钦此-』
太监将圣旨呈给洛添衡,薛桦夜眼巴巴地望着这一切,在一阵沉默后,众人方才回神,欢呼新帝登基的声音此起彼落,她就好似失魂一般,跪地不起。
洛添衡缓缓向她走来,并无拉她,只是蹲下身,与她平视,旁人对他俩而言就像是一堵墙般,这儿只剩彼此,再无他人。
『你……还记得我,你没失忆?』她怔怔地看着他恢复以往的眼神,虽依然淡淡地,却有一丝柔和。
『桦夜,我回来了。』众人的声音极大,她却听得清清楚楚,下一刻他倾身上前,堵住她本欲再说些什幺的唇,这是第三次了,她已不再抗拒,而是主动环上他的腰,倾心回应,这一刻她什幺都不在乎了,世界仅存彼此,相濡以沫,细水流长。
乐歪着眼瞧着刑台上,亲成一团的俩人,洛天芹笑道:『肯主动挺好,可皇兄怎不看看那是什幺地方,就这幺给他亲下去了?呵呵……』
『什幺皇兄,要改称皇上了!』洛添阳笑着斥责,毫无说服力,心底自然高兴,只是……
洛和钦赐的辅政公主,是俩人最大的阻碍啊!
※
新帝登基,先皇于同日未时驾崩于寑宫中,在使节的见证下,洛添衡坐上的帝位,段淑妃与其他育有子嗣的姬妾一同被尊为太妃,择日将出宫入住二丸的御用官邸中,其他人特赦返回家乡,大赤年号正式改名为“邢夜”,是年赤烈帝刑夜元年。
贤德宫依旧是朝堂所在,但不再是皇帝寝宫了,现在是以魏清宫为重,龙印到手,同时咏桦宫亦忙着打点自各宫处送来的贺礼衣裙首饰等,忙得人仰马翻,主子仍一脸悠哉。
薛桦夜高兴自己逃过一劫,却不满洛添衡不能常来陪她了,于是撇下忙碌的宫人,带着叶风与方雪吟去了同样忙翻天的魏清宫。
熟稔地走入还算整齐,没被一堆东西淹没的明栖殿,洛天芹一见便暧昧地笑了笑,拉着她到洛添衡旁边坐下『咱们都偷闲,正愁没乐子,正好,夜儿妳来了!』
她乾笑,难不成她就是洛天芹的“乐子”幺?
『唔,方才咱们才说到皇……上对妳的称呼,是吧?』洛天芹瞥向无所事事地洛添阳,他回道:『皇上都唤妳桦夜,咱们却唤妳夜儿,未免不对。』
『可缠了皇上一早上,他就是不肯唤妳夜儿……』
赌气似的瞟了看不出情绪,却能感觉到彆扭的洛添衡,薛桦夜亦瞧着他,好久才笑了出来:『有甚好彆扭的?叫一下夜儿呗!』
『……叫妳桦夜就好。』
不知怎地,许是太久没闹他了,薛桦夜忽地玩心大起,一股劲凑到他身旁,抱着他的手不放,头枕在他的肩上,一脸贼兮兮的说道:『你不说,我便赖着你不放。』
洛天芹配合地起鬨,连一向稳重儒雅的洛添阳也笑着道:『着实般配!』
洛添衡当然受不起,只闻他说得零零落落,终于说了出来:『……夜、夜儿。』
她瘪嘴,叫个夜儿要命似的,有这幺困难幺?
『还是夜儿出手好,那我和五哥就不凑热闹咯。』洛天芹识时务地拉着方雪吟与叶风,四人赶紧退了出去,弄得还黏在一块的二人尴尬万分。
说赖着不放,还真不放了,觉得这样还挺舒服的,她就这样趴在他身上,打了个呵欠道:『怎觉得你今日有点闷闷不乐啊?』
似乎说中了伤心处,他眸色暗了暗,缓道:『父皇,是我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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