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广游是被一阵又急又响如同炸雷般的敲门声给惊醒的。
此时正是后半夜,层层叠叠的阴云将星月遮得透不出一丝光来,四周漆黑仿佛是陷进了一团墨里,伸手不见五指。青年长呼出一口浊气,利落地翻身下床,也不曾点灯,迅速地穿上了道袍,前去开了自家的大门。
敲门的是个满头大汗的中年男人,季广游认得,他是住在山下李家村东头的李老汉。
他驼着背,眼睛发红,一脸的愁苦。一见到季广游,李老汉忙不迭地迎了上来,没提灯的左手死死地抓住青年,嘴里不住地哀求道:"求师傅救救我儿!求师傅救救我儿!"他说得又急又快,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石磋磨过一般。
季广游心下一凛,也不多话,当下就随着李老汉一同下山。他一面走,一面同李老汉询问起李家小儿的情形来。
李家的小孩李宝儿今年八岁,正是猫憎狗嫌的年纪,成天上山打鸟下河摸鱼地到处疯跑,乡下人家也不拘着,就由他玩去。可今天偏偏出了事。原本小孩回来时还活蹦乱跳的,饭菜也没少吃,到了晚上,他却突然转醒,嘶嚎了起来。小孩青着一张脸,手脚不住地乱蹬乱踢,大声地哭喊着:"鬼!有鬼抓我!有鬼抓我!"爹娘抱住他又是拍背,又是劝慰,也不见他安稳下来,只是一味地哭闹。
家里有经验的老人看了,说这孩子像是冲了丧煞了,得请阴阳先生做法收惊才行。
不多时,李老汉的家就到了。
天仍然是黑压压的一片,看着像是要下雨,却没有一滴无根水落下。往日里田埂上聒噪的青蛙今夜倒没有一丁点声响,像是死了一样寂静,只有院子里的狗一声声地乱吠。今晚的天气格外的闷热,没有一丝风,人走在路上,就如同是进到了一个蒸炉里似的。便是季广游从小修行数年,一路走来,竟也出了一身薄汗;至于李老汉,更是气喘吁吁,汗如雨下了。
行至院中,青年的脚步突然顿了一顿。他屏气凝神,将体内真气运至眼中,仔细打量了屋子片刻,只见袅袅灰白之气从房内溢出,聚在梁上三尺处盘旋不散,有如乌云压顶。他微一蹙眉,喃喃道:"好重的煞气!"
季广游不疾不徐地走到门前,伸手轻轻推开了房门。门一打开,他只觉得一股阴寒之气从屋中蜂拥而出,激得他在这样的天气里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屋子里,那惊了魂的小男孩正偎在个妇人怀里。他脸色灰白,嘴唇紫得发乌,整个人如同发癫似的不住地打着摆子,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一颗一颗地淌下来,整个人湿得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小孩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房梁,眼神光已经涣散开来了,嘴里还含混地囔囔着什幺——他的声音已经哑得几乎要听不见了。
那搂住小孩的妇人眼圈已经哭得发红了,她斜坐在床边,一边用浸过凉水的毛巾一遍遍地替孩子擦汗,一边用手拍着小孩的肩柔声哄道:"宝儿乖,宝儿乖,娘在这儿呢,宝儿不会有事的。没有鬼能抓走宝儿,宝儿不要怕……"
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正颤巍巍地站在一旁,她佝偻着背,双手拄着一根黑红的粗木杖。老人家的眼已几乎是瞎了,浑浊不堪的眼珠子上瞈了一层白翳,但听到开门的声响,老人家却是准确无误地抬眼向季广游看来,热络地招呼到:"小季师傅,你来啦。"老太太又转过头去,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但却吐字清晰,她对着床上妇人嘱咐道:"宝儿他娘,快起来,让小季师傅替宝儿看看罢。"
"夫人莫急,且让在下看看孩子的情形。"
季广游说着,抬腿进了屋。突然间,他只觉得那寒气似乎是渗进了他的肌肤里,冻得他僵在了原地。但几乎又是在同时,他就回过神来,身体温暖得仿佛刚才快要冻僵的感觉只是他的错觉一般。
青年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隔着衣服摸了一下颈上戴着的白玉珠。
季广游将李宝儿平放在塌上,又向李老汉讨了米来,洒在小孩儿身上,并点燃了三支安神香。
做完这些事,青年一手虚虚抚在小孩额头上,高声唱起拘魂咒词来。他的声音不紧不慢,高低长短变化间自成韵律,让人不由自主地静下心来:"荡荡游魂,何处留存,三魂早降,七魄来临……"
床上的小孩看着脸色青白,浑身却是滚烫滚烫的,乍一摸上去,就像是摸上了一块烧得正红的炭似的。
季广游压住李宝儿,嘴里还在唱词,眼睛却不自觉得被墙上的影子吸引了过去。
李老汉和宝儿娘也围在床前,他们身后的烛光将几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烛火不住地跳动着,那影子也跟着忽明忽暗地扭动起来,活像是突然有了生命一般。季广游看着那被拉长得畸形的影子一下一下地摇晃着,渐渐地,手下小孩的触感开始模糊起来,就连自己的声音也变得缥缈起来。
"……山神五道,游路将军,当方土地,家宅灶君……"
青年觉得自己像是被分成了两个部分。一个还在唱着收魂咒,但声音听在耳中,却已经轻得像是云山雾林深处被风遥遥送来的一两声钟响。一个却像是被覆盖上一层罩子,透过这罩子看出去、听出去、摸出去,所有的东西都是朦胧的,没个确切的形状。他的脑子也晕乎了,周遭的一切都是那幺熟悉而陌生,他似乎能够分辨出身边都是些什幺东西,但仔细想去,却又不认识了。
他好像还在那间屋子里,又好像已经离开了。
恍惚间,季广游觉得天地之中仿佛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忽然,青年感到似乎有什幺人在他脖子后面浅浅地"呵"了一声。那声音听不出男女来,但是又轻又软,带着一股甜腻的糖浆似的味道,又像是一根羽毛,倏地搔过季广游的心头。他只觉得仿佛连他的神魂也被这一声笑得酥麻起来了。但那气息却又阴冷得可怕。凉意从他后颈处扎了进去,穿过血肉和经脉,一点一点缠绕进了他的骨髓当中。他就像是被赤身裸体地扔进了冰原寒潭里,全身上下,皮肉骨血,无一处不被那连人魂魄也能冻伤的阴冷潮汐反复冲刷着。
就在他浑噩之时,青年道士脖子上挂着的白玉珠却突然涌出一股热流来。
季广游只觉得心脏骤然一悸,一阵电流"唰"的从他的尾椎骨直窜上了脑门,让他整个人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年轻道士猛地回过神来,四周事物一下子变得明朗起来,自己的声音更是清晰无比,他手下的李宝儿也已经不再发烫了。
青年怔怔地扫眼环视,屋子还是那间屋子。
他已经唱到了最后一句:"……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随着那句真言话音落下,屋中阴气暴起,一时间,竟冷得像是突然从三伏夏夜变到了寒冬腊月。季广游放在小孩儿头上的手更是霎时间如针扎般刺痛,手臂疼得不由自主地微微抖了起来。
就在此时,李宝儿忽的向上一弹,剧烈地挣扎起来。小孩的手脚四处乱动,身躯不住地扭来扭去,活像是一尾被丢上了岸的鱼;他身下的床单也被他的动作搅成了一团。李宝儿一双黑亮得吓人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季广游,嘴张得老大,涎水顺着嘴角直往下淌,嘴里还"咿咿呀呀"地叫个不停。
"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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