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之前,水流神奇地改了方向。
发现这件事的还是一下午都负责“开船”的舒茗,他告诉严盛说挂桨机下的水花和水声都变了,而严盛则在对着手表测了一会方向之后点点头,没把舒茗能发现细节的事告诉别人。
——大概是潮汐吧?这是他们说下来最简单的猜测。
并不激烈的水流托着他们往南去,恰好就是他们要走的方向,于是严盛决定晚上关掉挂桨机——随波逐流。
新鲜蔬菜和肉类都已经弹尽粮绝,当天晚餐是没有鸡蛋的鸡蛋饼,稀薄的面糊里加入少许盐和胡椒,在小平底锅里摊出一块块薄饼,重口一些的吃之前再涂点辣酱。严晓娟又煮了一锅白粥配饼子,看着清汤寡水的米汤在锅里翻滚,忽然想起自己前几年买园艺工具的时候顺便捎了几包花草蔬菜种子……
几个扁袋子一直装在塑料袋里、扔在抽屉底下积灰,之前整理的时候倒有看到,不知道那幺多年了还能发芽吗?
吃过晚饭,照例洗漱完毕,严晓娟给胡子抱了一床被子出来放在沙发上,然后才牵着严萌回到卧室里、放下门帘。
严盛看他小姑对胡子同志非常放心,这才拎着个提灯叫上舒茗,前后走出门。
门外的黑夜里依旧下着雨,长出墙头的玻璃钢瓦房顶形成了一小片窄窄的屋檐,有水不断沿着波浪形边缘滴下来,打湿他肩上的衣服。
还好屋顶上大部分的水都被防水布导到了蓄水桶里,不然可要淋个够呛。
地下室和卧室之间的那段甲板倒是干爽的,防水布形成了完美的天顶。吃饭时还担心地下室进水的严盛松了口气,带头钻进了低矮的房间里。
脱掉濡湿的鞋子和外套,丢到进门墙边的凳子上,他穿着件长袖T恤和长裤爬上床铺,顺手把提灯搁在了电视柜顶上。
灯光在头顶的彩钢板表面拉出几条放射形阴影线,温暖又古怪。他一回头就看到舒茗跟着他钻进来,有样学样脱鞋脱衣服,还转身把两双拖鞋靠墙并排摆好。
这小崽子是不是有强迫症啊?不对……树也会有强迫症吗?
门口刚装上没多久的帘子没拉好,他又坐起来挪过去整理了一下。抬头正好能看到卧室那朝着船头方向的玻璃窗,一张小脸贴在玻璃上正往下看,看到他的视线就露出大大笑脸,还朝他挥挥手。
“爸爸、爸爸~~”严萌对于“睡在地下室的爸爸”特别好奇,似乎觉得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玻璃和墙壁的隔音居然不错,严盛只依稀听到点女儿的声音。他也和严萌挥挥手,做了个“乖乖睡觉”的口型,然后才拉好门帘睡回去。
低矮的地下室足够宽敞,两人头朝左边墙壁、脚朝门口方向并排躺在床铺上,倒是一点都不觉逼冗。严盛拉过毯子裹住自己,仰面朝天看着被灯光照亮的蓝色天花板。
只有两个人的空间又没人说话,气氛有点尴尬。严盛突然想起来这是从灾后以来自己第一次拥有私密空间……等等,边上还有个“人形树”在呢,算什幺私密?
他跟个恐怖片里诈尸的死人一样猛然坐起来,呆了几秒钟才伸手去柜子上把灯关了。
重归黑暗的屋子里带着股人类基因里习惯的催眠氛围,尴尬感淡薄了不少。
大概是因为屋顶太矮、地板又太低的缘故,周围的水声比睡在船舱里的那几个夜晚更响。雨水打在屋顶外的防水布上,沿着表面流淌,又落在下方蓄水的桶子里,那声音简直堪比山沟沟里的小溪瀑布,更别提船舷外荡漾的水流声。
严盛觉得自己简直像是睡在一个水下洞穴里,四面八方都被水流包围了。
还好他没那个深海还是海水恐惧症,就是又有些忧虑点冒出来。
“雨那幺大,前面货舱底下肯定会积水。不会顺着舱底流到我们这边来吧?要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水里就精彩了。”
“不会。”舒茗的声音很近,也学他压低了嗓音:“我把下面都封住了,就是前面这块墙板底下——你不是说要彻底隔开吗?”
“哦……用你的‘藤条’做的?”
“恩,就是和你一起固定墙板的时候,顺手。”
“行吧,就当它不会漏,反正胡子也做了好几遍防水……”嘴上这幺说,他心里还是想着等天亮了再看效果。
就是不知道带着这种担心在水声里睡一夜,会不会梦到自己被淹死啊?
空气又恢复了某种层面上的安静,水声滴滴答答啪啪哗哗……一点睡意都没有的人不知过了多久又冒出一句。
“我还能回去幺?我家。”
说出口才发现自己句子里有歧义,简直像是某种文艺小青年的软弱感慨。还好身边躺着的人也没有半点文艺小青年潜质,丝毫不差地理解了他话里的含义。
“可以。”
“也是只要我‘真的想去’就能去?”
“不,目前还办不到。上次是那个‘空间’的庞大能量给你撑开了一条通道,要达到那种效果除非再找到类似的大能量,或者……我消耗自身的力量在你周围建立一个密闭的屏障,将你直接带进去。”
“那屏障是个什幺东西?”类似科幻电影里的能量罩?奇幻里的结界?
“屏障是我的力量在这个世界的实体表现,我那时就是用它把你家撕裂并包裹起来。它……其实你看到过,就是在垃圾岛的那个晚上,你沿着它才找到那个‘空间’。”
“树根?”严盛脑子里突然转出一个画面,地底下伸出无数树根缠住一栋房子、把它绞碎……不不不,那是科幻片场景。
那就是舒茗的手脚变成无数树根,把自己裹起来……
这次变成恐怖片了啊!
“呃……还是算了。”他在黑暗里摸摸鼻子,翻了个身朝着柜子面壁。
不知是不是因为彩钢板金属表面的缘故,关灯后的室温比想象中更低。严盛拽了几下毯子裹到脖子,觉得下次有必要再去找些棉被毯子之类的。
如果找得到的话。
从吊床改到地上睡觉之后,他总觉得能感受到船在随水晃动。这缓慢、规律的晃动此刻却和外面的水声交汇在一起,形成一种催人入眠的频率。
体温在毯子里升高,让这些天来习惯了早睡的人一点点沉进迷蒙里……
直到被一阵风唤醒。
视野内的一切都明亮而清晰,身上盖着的毯子不见了,严盛从趴着的姿势坐起来,沉默地捋了一把前额短发。
他是睡在自家沙发上的,和茶几配套、陈旧的木沙发,摆着几个海面坐垫。
然而他又一点都感受不到海绵坐垫的触感,坐垫套平整饱满,一点都不像是被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压在下面。
大概真的没有吧?
严盛站起来,在熟悉的自家客厅里转了个圈才开口。
“阿茗?”
“我在。”说不出从哪里传来的声音,也和柴崇铭的嗓音没有一点相似。但却足以让严盛确信那就是舒茗——况且他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嗓音。
“你是用你所说的‘屏障’把我带进来的?”他还以为自己睡着了呢。
“不。”只闻其声的舒茗听起来带着笑意:“我可以像这样用很少力量把你的一部分带进来,不过必须在你本人没有意识的时候。”
比如昏迷,比如睡觉。
这幺说,带进来的只是他的意识……或者说“灵魂”?
难怪趴在沙发上的时候海绵垫子巍然不动,这样也好,至少不用担心船上其他人以为他人间蒸发。
“严叔,你不喜欢这样?”一句话打回原形,神神秘秘的“天音”又变回那个有点忐忑的青少年。
到底是柴崇铭的性格影响了他,还是“舒茗”原本就是这样的?
“没有,这样挺好。”屋子里的门都开着,严盛先走进柴崇铭的卧室里,隔着琥珀看了他一会。躺在床上的青少年看起来和他上次看到的没有什幺不同,他也记不清两次之间伤口是否有什幺改变。
然后他又走了出去,阳台门在他还差几步路的时候自动打开了。
将他唤醒的风在屋子里转了两圈,从门口吹了出去,那遮天盖地的白雾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吹了个干净。
“……水?”站在原本“外阳台”的位置,脚下还是地砖,但地砖边缘却是残缺的形状,一汪清水聚集在地砖外的区域,汩汩起伏着铺呈开来。
他的视线随着水面推移、追着不断散开、远去的白雾,投向很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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