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人,下官县里——”韩君岳心里转了几转,终究还是没忍住,“有个村民,是种萝卜茄子这些菜蔬为生的。他因,呃,流落到本地,无亲无故,田地也贫瘠,粮食实在种不出来,缴租也是只能以菜蔬代缴——”
“唔,我记得他,账本子上看到过。”杨沐泉点了点头。
“下官看到大人批注,是否此人以后……”韩君岳偷眼看看刺史大人的表情,见他脸上的笑意仿佛一下子抹去了,眼睛也垂了下来,心里不禁七上八下,“……不能缴菜蔬了?”
“没有的事,你别多想,那都是我随手乱写的,”杨沐泉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让他安心地种他的萝卜就是了……我记得,是一个叫吴非的人,是吧?”
“是,谢大人!”韩君岳一霎乐得不行,紧紧抿着嘴忍住笑意,却听杨沐泉继续讲道:“吴非……好名字啊,我记得,这与我一位多年前的故友同名,我二十出头的时候,天天喜欢跟他腻在一起喝酒闲聊,长安西市的铺子,我们也都逛了个遍——”
杨沐泉摇了摇头,抬起手摸摸自己鬓角的白发,神情越发沉郁了,“他大约已经死了,大约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吧。”
韩君岳在一旁看着刺史大人的举动,干巴巴地开口道:“杨、杨大人,敢问……大人是哪一年中举的?”
“天宝十二年。”
韩县尉面无表情地想,老天爷,不会真的就这么巧吧。
二十四、
下半天的议事,韩君岳倒是丝毫没有了睡意,但上头刺史大人和几个县令吵吵嚷嚷地谈论着来年的工程,他却也没听进去多少。瞧着杨沐泉在坐榻上端正了没多久就随意起来的姿势,韩君岳满心里想着的都是吴非。他那所谓的同年好友,长歌门人,年轻翰林,十有八九就是这上头坐着的杨刺史了。天底下的事情哪能这么巧,韩君岳刚得知了吴非的过往没多久,这“过往”就变作个活生生的顶头上司扑面而来。若是他们两个人知道了彼此,不免又牵扯起陈年旧事,惹得那人心酸。韩君岳想到这里,眼神也暗了暗,那点不甘心的念头又浮上来,心里无端地发闷。他抬头又仔细地端详了一阵子杨沐泉,暗自想象起二十余岁的吴非是个什么模样,或许要比现在更好看些?但也大约没有那么温柔的表情——
走神走得太远,韩君岳脸上悄悄红了一片。
不过,若是他当年不辞官,大概现在也能当上个刺史呢。
韩君岳想到这里,眉头皱了皱。自己的年纪太轻,又只做着县尉这种无关痛痒的小官,在吴非看来还只是个愣头青呢。听刺史大人刚才的口气,他们以前倒真是熟悉得很,若是见了面,他乡遇故知,肯定又是一番亲亲热热——
不,还是不见的好。反正你们都真心觉得人家已经死了。
这下半日的议事一直拖到掌灯时分,府衙外面还能听到些零星的爆竹声和小孩子的嬉笑声。县官老爷要在驿店住一晚再走,韩君岳也只得陪着,大半晚上都做些乱七八糟的梦,第二天早起时,脸色更不好看了。回去的路程走得快了,到县衙时刚过晌午不久,韩君岳和两个衙役忙忙地把徭役册子往库房里一放,也懒得整理,就落锁回家去了。这一日已是初三,天气冷得厉害,但好在是个大晴天,韩君岳一路走回村里,太阳晒着,倒也不觉得多冷了。快到村口时,他抬头看见牌坊后面竖起了高高的竹竿子,挂着几条红绿颜色的布巾,上面绣了些吉祥纹样,正随着冷风抖抖索索。韩君岳站定了,默念了句“岁岁无疆”,又想到因着要去州里议事,没赶上跟乡亲们一起竖起旗杆,心里有些怨念。村里各家门口都已贴上了红纸对联,他一看那纸上的字迹,就知道是出自吴非的手笔。年节里最热闹的两天没在村子里,也没能陪着那人一起过,韩君岳哀叹一声,垂头丧气地往里走。村里不少后生娃娃都在槐树底下玩闹,老人家也在家门口晒着太阳闲坐,有人瞧见韩君岳过来了,赶紧大声招呼着:“韩老爷!你可回来了!俺们昨天去给你拜年都没找着人呢!”
一时间乡亲们纷纷围上来给韩君岳祝好,隔壁的老丈拱着手道:“听非哥儿说,州里的刺史老爷让韩老爷元日一大早就赶过去了?这大过年的,还忙着公事,真是好官啊!”
“好官!好官!”旁边围着的小娃娃们拍着手笑着大声起哄,闹得韩君岳也怪不好意思起来。跟乡亲们寒暄了好一阵子,县尉老爷得意洋洋地走过小树林,刚进了吴非家的院子,里面的人就一下子打开了屋门,“呵,这么快就回来了?刺史大人没多留你们几天?”
韩君岳瞧着吴非笑盈盈的脸,装作气鼓鼓的模样,上去推着吴非进了屋,反手关上门。“他才不会多留我们呢,恐怕着预备的年菜都给这些县令县尉吃了!”
“韩老爷,你一整天地想着吃,还有没有别的正经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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