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求为何呢?杀了他亲生父母,又叫他养父丧命弟弟伤重昏迷……这冷血而贪婪的青龙会,所求为何?!
他眼睛紧盯着漆黑的房门,缓缓将灯笼搁在脚边,抽出了佩剑。如雪一般的剑锋映着明月的辉光,冷得像屋檐凝结的冰棱。四野皆寂寂,唯有微风踏过伏地的杂草,发出依稀的声响——以及那弦断一般的剑气破空之声,几乎伴随着一阵浅痛割过他的面颊!
应竹侧身让过了这道突如其来的剑气,就地一个翻滚,堪堪躲过了随行而来的那道黑影颇为凌厉的攻击。影一击未得手,很快便散去,但危机并未随之散去,影会从何处再次凝出、给他致命一剑,谁也不知道。仅这一次交锋,应竹便知这是他平生仅见的对手——如果不算真武山上那个道士的话。
这时门被拉开了。门里从容的走出来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人,蒙着面,也看不清他的面容,可他背负着那剑匣,依然让应竹一瞬间便反应过来了他是谁:这人的装束,与那两位太白师兄所说的,一分不差、这个蒙面人,就是那个血衣楼的影剑!——血衣楼!
几乎这个念头起来的那一刻,他的剑就已经递了出去!他的剑从未如此快过,好似心间世间、仅有他这一剑,这一仇敌。他将所有的憎恨凝在剑中,飞燕似的一剑密接着一剑,不、飞燕尚可留痕,可他的剑,快得几乎瞧不见了,可那蒙面人却依旧游刃有余,他身法很快,一面格挡着应竹的剑、一面在这小院之中游走。
“阿竹的剑比从前更快了。”顾云山在心中悄声对影哥道,“他打起架来,与切磋时全然不同,在拼命呢。”
“知道还不好好应付,我看他还未用尽全力,当心一会真死在他剑下!”影没好气地应了一声,将剑一个斜挑,将应竹的剑势阻了一阻,顾云山觑准了他在空中腾身换气的空档猛地提气一跃而起,在应竹看来,便好似这人凭空消失,下一刻便出现在自己头顶,手里那剑猛地划下,那双黑夜里幽暗的眼瞳,好似带着些许得意。
应竹心中冷笑了一声,分明已经用老的招式忽地一顿,在空中如苍鹰远掠,往后一荡,在那草棚上一踏,便借势闪电也似的将剑瞬息递到顾云山的喉间。话虽说得长,可时间不过一瞬,顾云山哪料到这番变故,几乎下意识一个仰身,将那柄直插而来的长剑自脖颈上方纤毫之处掠过,躲了开去。应竹手腕一震,长剑去势一折,便要将这黑衣人首级割下,却不料那影忽又凝来,将他剑堪堪挑开几分,那黑衣人顺势疾退、将这几乎必死的一击让开了,可那张蒙面的布巾却未有这般好运,叫应竹挑在剑尖,转眼便被那剑意绞碎,破败地飘落在了覆雪的地上。
“唉,阿竹比从前狡猾多了,也凶狠多了。”顾云山心说着,目光凝望向应竹,却立刻便发觉了不对。
应竹握剑的手更紧了几分,覆着寒霜似的脸上终于露出来某种浓烈的情绪。他好似在克制着自己,缓缓上前了一步,声音压得十分低沉,却好似带着一丝莫名诡异的冷笑:“是你?影剑……顾云山?”
顾云山乍被叫破了在血衣楼里的名号,久别重逢的喜意还未起来,便已深埋了下去。他愣了一愣,一时竟不知怎么应声才好。应竹说得是那么笃定,像他走来的步伐,轧过厚重的积雪,在这寂静的夜里,刺耳地响起。
“你现在、为青龙会卖命?!”应竹紧接着问他,语气中压抑着某种亟待爆发的情绪,令他握剑的手都在微微发颤。若非当下亲见,他岂能相信,自己曾说以性命相交的兄弟,而今竟是杀害自己父亲的凶手?他杀了多少人、手上染过多少鲜血、见到自己,竟还敢露出那副神情,好似同他还在真武山上切磋?
沉默在两人中间只维持了脆弱的一刻,便被长剑的锐啸震得破碎!那是多么幼稚、冲动而仓促的一剑啊,毫无章法、毫无头绪,只饱含了复杂的憎恨、愤怒与失望,却猛烈而快速地……扎进了顾云山的心口。
顾云山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剑,他设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可能,没有一个会如此时此刻这般,粗暴而直接地告诉他自己他而今的身份,甚至没有留下解释的余裕。激烈的疼痛自伤处传递而来,急速流失的鲜血令他浑身发冷、冷得发颤。
“真要被阿竹杀了啊……”顾云山心里闪过无数纷乱的念头,目光茫然地落在应竹脸上——他面色苍白如纸,退了一步,剑也跟着从他心口撤了出来,他盯着那剑锋上的血痕,眼里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像刺这一剑的不是他似的。这剑客容貌未改,马尾长了许多,穿的衣服也厚了,不晓得那雪白的绒毛埋上去暖不暖呢……顾云山不着边际地想着,微动了动冻得发僵的手指想去摸摸,却忽听得影急声唤道:“云山!想什么呢,快跑!你不想活了!了了玉华镇的事,你想看多久都行?他这是要疯了,云山,快跑!”
顾云山也不晓得听进去了哪一个字,恍惚的神思微微一振,只觉一股微薄的暖意护在胸口,疼痛都跟着稍缓了一分,当下咬牙将那伤口捂着,深看了应竹一眼,勉力提气,翻身越过矮墙,融进夜色之中去了。
而应竹,站在原地怔楞良久,终是倦然弃了长剑,将全身的重量倚靠在那冰凉的石墙上,仰头茫然地望向天际那轮玉盘似的满月,这眨眼的功夫便被低压压的同云遮了一半。
又要下雪了。
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落的,将院子里打斗的痕迹尽都遮掩了去。朔风簌簌地抖着杉树的枝桠,该有几只寒鸟扑棱着翅膀飞入铁灰色的天空,声音也很快便远了去。
应竹提着似有万钧重的长剑回到鹦哥镇时,已是转日清晨时分了。温景梵才复诊过了出门,差点便要撞上了这个神思恍惚地走进来的剑客——他衣上沾血,形容憔悴,看起来倒比屋里的应秋还像个伤患。
“阿竹?你怎么了?受伤了?”温景梵微有些讶异,问道。
应竹表情瞧着十足的茫然:“啊?”
“大半夜跑去找青龙会寻仇,可不像你的作风。”温景梵笑笑,将散下的头发挽到耳后,道,“你弟弟已经醒来了,刀伤有些长,但不算深,血流得有些多,好好调养一阵子便是了。”
“有劳了,多谢温姑娘。”
“那你少给我惹些麻烦吧,最近伤患太多了,我可不想再多你一个。”
应竹自然晓得她的意思,只道:“好,谢谢。”
将温景梵送走之后,应竹便自进了屋去探望弟弟应秋。应秋这会儿半靠在床头的软枕,瞧着有些恹恹,瞧见应竹走进来,总算是精神一振,唤了一声:“哥。”
“秋子,好些了吗?”应竹问道。
“疼……”应秋到底还是个十五六的孩子,皱了皱鼻子。他声音有些哑,还隐约带着哭腔:“我以为我就要死了,哥……”
应竹在他身边坐下,抚了抚他的发顶,道:“怎么会呢?”
“我要是会功夫就好了,爹爹也不会……那鬼能救我、为何不能把阿爹也救下呢……”应秋颇为委屈地哽咽道。
应竹闻言却是一愣,忙问道:“鬼?什么鬼?”
“我也不知道……只晓得那匪徒的刀都劈下来了,却叫人一剑挑飞了……可是没有人,只有一团黑影窜来窜去,将余下的都打死了。”应秋想了想,问道,“哥,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应竹灵光一现,嚯地站起身来比划了一下,问道:“你看那个影子是什么样子的?可是这般高,戴个斗笠?”
应秋点头道:“是啊!哥,你认识?”
应竹脑子里好似有什么东西炸作簌簌飘散的雪,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半晌才恍惚牵了牵唇角,“认识……岂止是认识?秋子,你好好养伤,我去找他!”他神思不定,说完便拎上长剑风也似的跑出门去。狂风在他耳边呼啸,好似一曲丧歌,而大雪作奠,静静地埋葬了一切故去的行踪。
哪还能寻得到顾云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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