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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内未置祠堂,只有神堂,神堂外头种了许多松柏,尽管日头毒辣,走了进来却是凉浸浸的,刚推开门,忽见里头跪着一个穿黑衣的男人,那男子头上绑着一个乌溜溜的发髻,以银簪插着,好似个道人,却又不是个道人。傅天浪一看到这人背影,便红了眼眶,颤声说道:“略儿!”那人回过头来,却唬人好一大跳,那确是傅天略的脸,只是左边脸颊上好大一块红斑,原是烧伤所致,好可惜如此俊俏的一张脸倒似被野兽咬掉了小半边。

傅天浪见他如此,更是心痛难忍。倒是傅天略脸上不悲不喜的,又说:“命还在就行,这有什么的。”傅天浪只道傅天略素日爱美,如今毁了容倒很镇定,确实反常。又见傅天略脸色阴沉,沉静得有几分骇人,那傅天浪方想起积云的事,又说:“难道你竟真谋了那姑娘的性命?”傅天略却叹道:“兄长何必多问?”傅天浪又气又恨,只道:“你怎么变得这样了?是什么样的事,竟要害人性命?”傅天略却道:“这没什么的,也不是头一回了。我管这教坊,逼良为娼,盘算剥削,绿珠园好多虽非我所杀,也是我所害,要细细算来,我也是作孽颇多的。故我要拿命去填,这也不怨的,只是我竟不曾死去,看来是命不该绝,我更该惜命才是。”傅天浪闻言,只道:“你这是何等歪理邪说?”傅天略冷笑道:“难道兄长竟要我去投案自首,为积云赔命?”傅天浪颇为伤心,只道:“我虽不忍,但理该如此。”傅天略摇头叹息,道:“我原知道兄长是这么想的,却仍忍不住问,白讨个伤心没意思。”傅天浪只道:“这里头必然有个缘故,只是你不肯告诉我,我也不知道从何问起。”傅天略却道:“只是再有什么缘故,在兄长看来,也不该去杀她的,我如今说什么都没意思。兄长如今留在祁侯府上到底不便,还是随玉郡王去罢。”傅天浪听见“玉郡王”三个字,心中猛然一颤,又说:“玉郡王如今怎么了?”傅天略说道:“他已经出宫了,你去见他就知道。”傅天浪狐疑道:“只是你又如何得知?”傅天略叹道:“我也不知从何说起,但请傅爷谨记,世上再无‘傅天略’此人就是了。”

傅天浪一时愣住在原地,却听见外头急匆匆的走来一人,只请傅天浪道:“傅爷,玉郡王有请!”傅天浪一颗心系着玉郡王的安危,但又死死看着傅天略,不欲于此时离去。傅天略却施施然一拜,先拂袖离去了。傅天浪正要紧跟过去,却被人拉住,又说:“傅爷,玉郡王请呢!”傅天浪也是无法,只好随他去了。

傅天浪来至一处花厅,果然看见了祁侯及玉郡王。只见玉郡王形容憔悴,脸如菜色,身量清减不少,傅天浪不觉心疼,又慢慢从帘外走出来,玉郡王见了傅天浪,顿时两眼放光,只含泪道:“傅卿,我想得你好苦啊!”祁侯笑道:“玉郡王不必伤心,自教坊失火以来,傅爷一直在我府内住着,虽然难免有照顾不到之处,但也不至于苛待了他。”傅天浪心里十分迷茫,只得笑道:“侯爷言重了,若非侯爷,傅某连个安身立命的所在的没有了。再说,日日在侯府里养尊处优的,怎么好能说照顾不周,实在是太过周到,反致傅某不安。”玉郡王又对祁侯说道:“真是十分感激。”祁侯摇头笑道:“如今你也无事,趁早带了傅爷回府罢。我也不虚留了。”傅天浪却说道:“只是舍弟……”祁侯截口道:“唉,令弟亡故的消息,委实令人悲痛。只是尸身难寻,只能建个衣冠冢了,这也得让你来办才妥当。”傅天浪忽想起弟弟说的“世上再无傅天略”,心里不觉突突地跳了起来。玉郡王观傅天浪的脸色,以为他只是伤心,便劝道:“逝者已矣,万幸官府并不将此罪降在你身,生者还得如斯才是。”傅天浪听得“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八字,不觉恍惚,只迷迷茫茫的随玉郡王去了,一路上懵懵懂懂的,只觉云遮雾罩,不知身在何方,该往何处。云枕倒是细细留神,听得玉郡王等人说话,方知道教坊失火后,倒是有幸存的奴人来报案,告了傅天略杀人放火的事,然而祁侯这边先救火的,已认定了傅天略已死,故也无人可告,狄官本想将傅家兄弟二人一并告倒,无奈畏惧祁侯、玉郡王,故不曾严审,只草草结案。然而傅家二郎烧毁朝廷教坊,有负皇恩,故撤世袭教习一职,傅天浪顿成无家无业之人,除了入郡王府,再无二法了。

傅天浪从侧门入了府,不觉又到了当初参见黄芩、狄秋的湘竹阁楼。那玉郡王笑道:“这儿原是按着你的阁楼修的,就是为了有一天让你住着不会不惯。虽然不曾想过是这样的情形,只是有你的自是有你的。到底是我们的缘分。”傅天浪方回过神来,又说道:“那日我已来过了。”玉郡王便道:“那你还喜欢么?”傅天浪叹了口气,又道:“我听说那日玉郎因王妃之事入宫,不知道如今怎么了?”玉郡王不觉蹙眉,摇头叹息,说道:“我正为此苦恼。这事实非母妃的过错,然而皇太后不依不饶,认定是她所为,只说什么人证物证俱在,不肯姑息,如今竟不顾我们父子多番求情,将母妃贬为庶人。如今父王十分伤心,递上了内阁的辞呈,圣上竟然准了,只说父亲年老,还是不要关心朝政,只安心做个闲散王爷的好。”傅天浪闻言十分心惊,只道:“如今大事,你也不多回尊亲王府慰问?”玉郡王摇头叹道:“父王说什么我该远着他,又说若有什么大臣弹劾他,或他又遭什么祸事,要我千万不准说情。还有,说芩夫人到底是太后母家的人,叫我对她敬而远之,又说秋夫人太过跋扈,要把她管束住,只是我怎么管得过来呢?”说着,玉郡王也是满脸愁容。傅天浪闻言,只道:“那尊亲王有没叫你别理我了?”玉郡王闻言呐呐不语。傅天浪又沉沉叹息。

傅天浪又道:“那迦蓝圣宗呢?”玉郡王愕然,说道:“怎么问起他来?”傅天浪说道:“他既然在我府上住过,不知道有没有牵累。”玉郡王便道:“他是皇太后、伏圣后都十分推崇的宗师,自然不会受到牵累。只是日前那迦蓝圣宗忽而剃了头,自请往极北修行。那儿十分苦寒,伏圣后万般挽留不得,故而准了。如今大概已在路上了。”傅天浪闻言又十分悲叹。玉郡王笑道:“那些宗师要修苦行,那是他们喜欢,你为这个伤心什么?”傅天浪也不知说何言语,只是伤心。

玉郡王心内愁绪万千,但为天浪宽心,总展笑颜,一如既往,仍命人收拾好了阁楼,供天浪居住,且令不准外人骚扰。那狄秋知道傅天浪入住了阁楼,颇为气恼,又恨那官司没将他们兄弟一齐治死,益发愤愤不平。她又暗道:“若是个娼妇也好,偏偏是个男宠,到底是个男人,我也不好无缘无故跑去见他,真是想去骂他两句都不行!”故将气撒在黄芩身上。她只到黄芩面前,笑道:“我又听说,妹妹出阁前就收藏了一些郡王手中流出的题诗扇、字画等物,大概以为是郡王的,不想是傅天浪的,如今仍收着呢。之后让皇后命题考大家,又让傅天浪代笔考中了,如今傅天浪又来了咱们府上,可谓是姻缘天定。那阁楼原来妹妹素日是爱去的,如今怕是越发想去了罢?只是怎么反远着?莫非是近乡情怯?”黄芩那日听了狄秋言辞,早料到今日她又要拿来做文章,故也不慌了,只笑道:“姐姐说的话,妹妹听不明白。不知从哪里来的?”狄秋冷道:“难道妹妹素日爱摩挲的扇,不是昔日傅天浪所题的?那个时候郡王还没得封,且又是个极风流的,随手赠人了,不知怎么竟到了妹妹手里,也是姻缘天定。”黄芩笑道:“这样的话,看来不像是闺阁内的言语,也不知道姐姐从哪听来的?”狄秋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事也不止我一个人知道,怕以后更多人要知道的。”黄芩冷笑道:“我劝姐姐也收敛些,咱们府如今风雨飘摇,你还有心思兴风作浪,还勾结外头不清不白的人,倒不怕咱们势如山倒么?”狄秋冷道:“什么‘勾结不清不白的人’?妹妹素来文雅,如今恼羞成怒,倒说出些不堪的话来了。”黄芩道:“尊亲王与祁侯没说过两句话,还知道警告郡王远着他,你倒去亲近他来了,岂不愚昧可笑?”狄秋闻言,脸色大变,只道:“妹妹这话从何而来?”黄芩便笑道:“除非己莫为,可是刚刚姐姐的教诲?”狄秋听了这话,气焰也消了大半,冷哼一声,便摔门而去了。

黄芩目送她走了,回过神来,倒是流了一身汗,侍女上前奉茶,说道:“那泄密的该死的奴婢已经料理了,却只怕秋夫人还要闹呢。”黄芩苦笑道:“玉府和尊府唇亡齿寒,这狄秋又能闹得多少天?”侍女闻言也叹息不止。果不其然,没过几天,侍女就来告诉:“今天早朝,几个大臣弹劾尊亲王,罪名我倒没听说……”黄芩仍看着手中诗集,淡然道:“罪名也不重要了。如何处罚?”侍女道:“褫夺亲王尊位,遭圈禁。”黄芩幽幽一叹,合上了手中诗集,又道:“玉郡王去求情了么?”侍女道:“他倒是谨记父训,没有求情,如今怕是在傅相公那儿哭呢。”

果然,玉郡王伏在傅天浪膝上,只是悲泣。傅天浪轻抚玉郡王的背,不住叹息。玉郡王抬起头来,只道:“当初皇恩浩荡,圣宠优渥,都是假的,如今却遭如此灭顶之灾,可见圣心难测。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样呢!”傅天浪苦笑道:“你想这个做什么?”玉郡王便道:“我想这个不为自悲,我便是一并流放、圈禁,也没什么的。只是傅卿……”傅天浪闻言,倒坚强起来,只说:“若到那时,我也随你一起,横竖生死一处。”玉郡王破涕为笑,说道:“得傅卿如此,也是苦中又甜。”二人正是四目双对,无语凝噎,只是情投意合,灵犀相通,忽听得外头人声微动,黄芩的声音从窗外透来,只道:“郡王爷,妾身有事相告。”

玉郡王闻言蹙眉,思忖一下,仍请了她进门。黄芩入了屋,又屏退了左右,静静地坐了下来。玉郡王苦笑道:“我这几天只窝在这儿,你和秋夫人想必也急坏了罢。到底是我不好,你们这样好的女孩儿,怎么托付给了我呢?”黄芩说道:“如今说这丧气话也无益。玉郎喜欢与谁一处就与谁一处,我没话说的,只是如今有件大事,还须与玉郎商议,才不得不来叨扰了。”玉郡王说道:“你我何须说这客套话?”那傅天浪忙起身,说道:“既然郡王妃有大事与郡王商议,那我还是先退下罢。”黄芩笑道:“傅相公也不是外人,还请坐罢。”玉郡王又拉了傅天浪回来,只道:“你我如今是一刻也不能相离的。我能听的事,没有你不能知道的。”

黄芩见二人如此,便幽幽一叹,说道:“太后那边已着人提醒我了,如今有人要提告狄秋收受贿赂、私相授受之事,这自然要牵连到郡王爷的。”玉郡王闻言色变,只道:“这从何而来?”黄芩苦笑道:“咱们府内何等奢华,难道郡王从未想过钱是怎么来的?总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玉郡王呐呐两声,又说:“我自然想过,但也……没深究。”黄芩便道:“狄秋生财的法子很高明,却是犯了法的,以往没人问,那是好事,如今若细细追究起来,大抵郡王也要跟着遭罪的。”玉郡王一时也没了主意,倒是傅天浪皱眉道:“这也不对,玉郡王空有尊贵之名,却从无掌权之实,狄秋是怎么仰仗他的威名去作恶呢?”黄芩便道:“她贵为郡王妃,娘家又显赫,自然有她的办法。她总和一个狄家的判官串通,又借玉府、狄府威名,左右许多官司判决,以此受贿生财。虽然大罪在于他们狄家,但有心人总能牵扯到咱们这府上来的。”玉郡王大叹道:“看来是天要亡我!”傅天浪却道:“这也并非无可救药,既然是狄秋所为,只要她一力承担则可。”黄芩又道:“我也是这样的意思。如我们先撇清,倒还可以。”玉郡王闻言,脸色微变,只道:“你的意思是要我贸然将她休弃?”黄芩叹道:“这也是无法之事。且郡王细想来,她如此行事,外头未必无人知晓,如今方揭发她,不过因她是玉郡王妃,若她被休弃,说不定还能躲过这次灾祸。”

玉郡王闻言,方被说动了,只是叹息,又道:“就算我躲过了这次,又难保下次,这次是她,说不定下次就是你……”说着,玉郡王又自悔失言,只道:“我倒不是说你有什么罪行,你素来规行矩步,只是莫须有的罪名我家还受得少么?只恐怕连累了你。”黄芩笑道:“郡王爷的心思我自然明白。故郡王爷也请将我一并休弃了罢。”玉郡王闻言一惊,半晌方叹道:“也是,也是。这样也好。只是苦了你,遭了个弃妃之名。”黄芩苦笑道:“我也好想随郡王爷、傅相公一起,只是若都沉沦了,若何时侥幸有了生机,也没人在旁扶一把,这倒祸事了。”玉郡王含泪点头,只到案边取笔墨纸砚,来写休书。傅天浪前去磨墨,黄芩见他手戴红珠,身穿素袍,立在案旁,心下暗叹,又想起那个书童琴心,众人都说他像傅天浪,不过是有形无骨罢了,只是当初玉郡王拿他来暂慰相思,如今有了正主,自然就是秋扇见捐了。

黄芩走近,又说:“我原还有个不情之请。”玉郡王笑道:“芩儿请说。”黄芩说道:“那个叫琴心的小厮,我看他很好,要把他配我一个丫头,故想一并带走。”玉郡王闻言,愣了半晌,似刚才想起有这么一个人来,方说:“好,你喜欢就带去罢。”玉郡王含泪写好了休书,只掩面道:“是我对你们不住。”黄芩摇头叹气,又看向傅天浪,含泪笑道:“傅相公,以后你要受苦了。”傅天浪笑而不语。黄芩方取了休书,盈盈一拜离去。

玉郡王只握住天浪的手,道:“这倒算是遂了你我之愿,从今只有你我了。”傅天浪苦笑道:“自然只有你我,以后怕是奴仆都要散了。”玉郡王方想起,故叹道:“富贵太盛,到底消受不起。”故玉郡王又上奏,自请削爵,搬离郡王府。本有人要告郡王为男宠将正妻休弃,如今皇帝也不提,只斥他不感恩惜福,对朝廷心怀怨怼,趁势将他贬为县公,令离府别居。也是颇有趣,祁侯之父宁国公在战场受伤回朝,祁侯请缨代父从军,今上恩恤,将祁的县侯位晋为县公,祁、玉二人如今倒是同品了。只是如今众人都只顾满口庆贺“祁公”,而不理玉县公。

倒是柳祁却与金玉说:“请别自伤自叹,若有什么的,和我说明就是。你我还是一样的,不要生分才好。”金玉满怀感激,又道:“不敢,不敢。”那柳祁又说:“只是好好的怎么就休妻了呢?黄夫人倒是没话说的,听说狄夫人要生要死,又要上吊又要自杀的,闹得可凶了。”金玉笑道:“如今我这个人,和她们一起也是带累她们。她们现回去当公侯小姐,岂不更好?”柳祁只笑道:“这倒不像是你的言语,怕是谁在你跟前说了顽话,倒被你有心听进去了。”金玉沉默半晌,又说道:“听说你不日便要带兵了,祝你马到功成。”柳祁只道:“承你吉言。”说着,柳祁又取了一封书信,只说:“这是我给傅天略料理后事的项目,请拿给傅天浪过目罢。”金玉便取此信回府。

傅天浪一直悬心傅天略,又怕抖出柳祁包庇、天略假死之事,故不敢随意打听,如今得了这信,便知道是弟弟的音信,悄悄看了,不觉泪下。原来这是傅天略的亲笔,上写着:“贱躯如常,不必牵念。将以远行,山高水远,再有见时,已非旧身。只做陌路便可。”傅天浪读罢叹息不已,垂泪到天明。

且说金玉得了谕旨,不日便散了府中众人,然而天宝、宏宝、荆钗、佩环仍跟随服侍,故金玉携了这四个仆人,并与傅天浪、云枕择了京郊一处偏远宅邸居住。

黄芩真是好難得。。希望有好结局~竟有—刹那想她與天浪

不過天浪為何不想弟弟。那麼易放棄弟弟。對弟弟不 ...

ps弟弟接下来在正文中不会有什么戏份了,就是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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