斧头落下来了。
一切都在崩溃,一切都在泯灭。奥林匹斯的诸神、万物的主宰、世界的拯救者全都在倒下去。斯蒂芬的视野分成了两半,被暗红色所覆盖。
9
旅店走廊里依旧幽暗昏黄,拐角处的古董座钟的指针模糊不清。朱利安看了眼手腕上的荧光表,时间是凌晨一点四十分。他轻轻关上C307房间的门,用钥匙锁上。此时,在不远处他自己的房间里,传来一声闷响,很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地毯上的声音。
“斯蒂芬?”他轻轻唤了一声。当然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因为走廊上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朱利安觉得紧张感突然袭来,那种紧张悄无声息,非常寂静,但却异常尖利,仿佛能把房子撕裂。他快步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当他和斯蒂芬从他的房间出来时,并没有锁门,为的是有意外发生时能迅速退回去,但这也很可能成为其他人进入房间的途径。他先是握住门把手试了试,确认门没有锁上,然后轻手轻脚地打开门,钻了进去。
房间里没有开灯,月光在这一晚也很微弱,但在黑暗中,朱利安仍然能感觉到房间里有另一个人。那个人大约在最里侧的墙壁附近,朱利安可以听到细微的喘息声和似乎是无意识的呻吟声。太奇怪了,朱利安想。如果那个人是盗窃者或者窥探者,不应该作出这么容易暴露自己的动作。那么,是斯蒂芬吗?可斯蒂芬怎么会关着灯并躲起来呢?那个人应该知道没有退路,但怎么没有反应?最终,朱利安被这种种猜测搞得厌烦,于是向前走了两步,伸手按下天花板上顶灯的开关。
突然发出的明亮灯光让朱利安有些不适应,不过他很快就发现在房间里侧、沙发和床之间躺着一个人。
“斯蒂芬?!”
他并没有看错,蜷缩在沙发和床之间的地板上的正是刚刚那个先于自己离开的伙伴,或者说同谋。但他显然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在他身边,茶几翻倒在地毯上;杯子滚到床底下,把地毯弄湿了一大片;烟灰缸倒扣在地,幸好里面没有烟灰,不然就要混成稀泥了。
朱利安的第一感觉是斯蒂芬可能患有突发性的癫痫,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病症,他以前也遇到过,知道应该怎么处置。但从外表看去,斯蒂芬的情形并不太像。他半侧身躺在地上,脑袋几乎贴到墙壁,双手缩在胸前,手腕上可以看到一些划破的伤口;他紧皱着眉头,脸色煞白,嘴巴微微的时开时合,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哝声。他的样子更像是在做噩梦。
朱利安推了推斯蒂芬的肩膀,后者毫无反应,于是他增加了力度,嘴里也念着对方的名字。如果只是平常的睡梦,这样子就可以唤醒,但不知为什么,斯蒂芬似乎仍沉溺在梦境里,意识不到外面世界发生的事情。
“斯蒂芬!斯蒂芬!!”朱利安俯下身,在斯蒂芬的耳边叫着,但因为害怕把其他人招来,他也不敢太大声。他一边叫,一边用双手抓住斯蒂芬的肩膀猛力地摇晃。就这样过了几分钟。
慢慢地,斯蒂芬的意识恢复了,他的眼睛缓缓张开。最开始,他并不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然后,非常突然地,他的眼睛睁大了,死死地盯着朱利安,那种表情就仿佛是见到死神一样。紧接着,斯蒂芬发出了一声让朱利安觉得异常恐怖的尖叫。他猛地伸手抓向朱利安的脸和眼睛,动作非常突然,后者措不及防,脸上被指甲弄出了一道红痕。
“你疯了吗!”朱利安不由自主地叫起来,身体向后退去。而斯蒂芬紧逼上来,一边吼叫着,一边手脚并用凶狠地击打他。
朱利安知道,自己必须尽快让斯蒂芬安静下来——不管用什么方式,否则他的尖叫迟早会让隔壁的房客和旅店的服务员冲进来的。刚开始的时候,面对狂乱地攻击的斯蒂芬,一时间朱利安也处于下风,不过他毕竟曾经当过兵,徒手搏斗自然要比终日翻书本的斯蒂芬强。朱利安看准时机,一下子扑过去,把斯蒂芬压在身下,用腿固定住他的身体,然后把双手反剪到背后并牢牢握住;他的另一只手握住斯蒂芬的下巴,手指紧抠着他的腮膀,把脑袋用力往地毯上按。因为嘴巴被捏住,斯蒂芬无法大声叫喊,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
他们两个保持着这个姿势,房间里只剩下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开始的时候,斯蒂芬的挣扎还很剧烈,僵持了一会儿后,他的力气渐渐用尽,慢慢地,他放弃了挣扎。到了此时,朱利安才稍稍放松了一些。他觉得汗流浃背,在战场上对付敌人也没这么困难过。他用手扳过斯蒂芬的脑袋,让他面对自己,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刚刚就像疯子一样。”
斯蒂芬的眼睛呆滞地看着天花板,目光迷茫而空洞,似乎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他的嘴角边有一道细细的血丝,应该是刚才朱利安捏他的嘴巴时过于用力,牙齿把口腔内壁弄破了。这让朱利安感到非常内疚,他从翻在地毯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巾,小心地给斯蒂芬擦干净。
也许是他温柔的动作的缘故,也许是其他什么不为人知的缘故,斯蒂芬开始紧紧盯着朱利安,他的表情似乎是在一瞬间变得生动了,浅灰色的眼睛亮闪闪的,嘴唇神经质地抖动着。与刚才的呆滞相比,现在的他更像一个从梦中惊醒的人。朱利安没有放过这个变化,他为此长舒了一口气,再次用缓和得多的语气问斯蒂芬:“刚刚到底是怎么了?”
“……你……”斯蒂芬颤抖着说,但几乎同时他又停住了,似乎是害怕听到自己的声音,“你杀了我。”
朱利安霎时觉得心脏一下子跌进了腹腔,那是种难以说清的滋味,既震惊又非常沮丧。“这怎么可能!是,我刚才的动作或许有些粗暴,但别忘了那是因为你莫名其妙地攻击我!”
“我指的不是这件事……”斯蒂芬闭上嘴,重新陷入了类似刚才的迷茫的状态。朱利安并没有追问下去,他知道,到了合适的时候,斯蒂芬自己会说的。果然,过了一会儿,他又继续说,“……我做了一个噩梦。在梦里,镇上没有人,只有一群恐怖的怪物,它们不会说话,只能发出怪异的叫声,但我清楚的感到它们具有人类一般的智慧……非常清晰,不像是梦,倒像是我被卷进了另一个世界。它们追赶着我,发出叫声,想置我于死地,我疯狂地逃跑。在街道上,我发现了一个和我一样的人,真正的人,那就是你朱利安。我是多么高兴啊……但正是你用斧头把我砍死了!多奇怪啊,多可怕啊!当我在这里睁开眼,看到你,以为那还是梦,你仍然在追杀我。不过还好、还好,这并不是梦,我已经醒来了。幸亏如此、幸亏如此……”
但是我真的醒来了吗!
在梦里我死了,在现实中我活着。可谁知道现实是否又是一场更长、更深的梦境呢?五十年、六十年后,我将死去,到了那时,在现实中结束了生命的我会不会在另一个地方开始另一次更长、更深的生活——或者梦境?我在哪儿?我头顶上的天花板是怎么回事?我身边的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难道这才是梦,而那个充满怪物的世界才是真实的?可我现在在这儿,我该如何回到那个世界里去呢?死亡吗?如果只有死亡才是通往那个真正高级世界的唯一方法,那么它便是理想的对生命的加强。时间是算术的累加,永远不会停下;死亡是生命的接生婆,是达到永恒的唯一方式。死亡才是开始。他觉得自己熔化在大地上,他的血液变成柔软的香脂和天穹。
10
朱利安担心地盯着斯蒂芬。因为后者又回到了那种神情狂乱的状态:他的眼睛空洞却又异常明亮,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颊涨的通红。朱利安从他的话中猜测出来他想到了什么,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他更加不安。他已经明白,斯蒂芬像他曾经经历过的那样被白狮诱进了梦幻的陷阱。对于自己,白狮选择的是他的弱点——莉迪;对于斯蒂芬,弱点并不好找,因为这是一个没有经历过太大挫折的年轻人,于是白狮选择的是几乎对所有人都能起作用的弱点——对死亡的恐惧。显然,“他”成功了。
想到斯蒂芬与自己年轻时一样陷入毫无结果的追问中,朱利安认为自己有必要把整件事做个了解,最起码应该让斯蒂芬恢复到平常的样子,否则以后的调查都将是空谈。于是他伸手把斯蒂芬揽到自己怀中,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和脊背,嘴里低声念叨着:“别想那么多,别想那么多。其实都没有意义。梦里的、或者死后的世界即使存在,与现在的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有一个你,你只有现在的这一生,其他的都没有意义,没有意义……不用一直想……”
他把这些话重复了很多遍,慢慢地,怀中身躯的呼吸开始平稳下来。梦境的影子一点点消散了。又过了一会儿,斯蒂芬毫无动静,这时朱利安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他松弛下来,生气地想为什么一次好端端的调查活动、认真策划了好几天,却得到这样一种让人哭笑不得的结果。他真是搞不懂“他”在干什么:阻止他们调查,还是在逗他们玩。
朱利安把斯蒂芬抱起来,也只有在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这二十七岁的年轻人体重可真不轻。他把他放到床上,脱下外套,盖好被子。他想起了希波克拉底那治疗癫狂症的药剂,觉得这希腊医师应该早早在誓言里写上:人间任何旅店的每个房间内都要备上一大碗黑藜芦汤。等到他安顿好斯蒂芬后,他自己并没有挤在旁边或者窝在沙发上睡觉的打算。实际上,他有比睡觉更重要的事情。
11
朱利安坐到书桌前,扭开台灯,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透明塑料袋,摊平放在桌上。这塑料袋是斯蒂芬从自家壁柜里翻出来的,一端有密封口,在犯罪现场或者图书馆的善本书库常可以见到。现在,这塑料袋里只有一张纸片,大约半个巴掌大小,呈不规则的三角形,边缘参差不齐,似乎是徒手撕下来的;纸的颜色泛黄,有曾经霉变的痕迹;纸质很脆。从这几点看来,这张纸片已经有很长的历史了。如果拿到实验室应该还可以鉴别出准确的制造年代。
不过朱利安对纸本身并不太关心,他注意的是纸上的东西:在靠近边缘的地方,有一些已经褪了色的墨水痕迹,虽然颜色很浅,又被破损的边缘掩去了一部分,还是可以容易地辨认出字迹,那是五个拉丁字母——kal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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