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收到信件的一天后,他回到了小镇。路途中他在报纸上看到米哈伊尔·布瓦伊死亡的消息,丝毫不感到意外。报纸上给出的死亡原因是抑郁症引起的自杀。这么说并没有错。赫伯特想。疾病总是突如其来,因此永远不会有人仔细想想究竟是什么在死者的脑子里引起了自杀的念头。
也并不是没有人。赫伯特想到了那个英国记者朱利安和那古怪的年轻人斯蒂芬,他们就像两条喜欢咬从身边漂过的任何东西的好奇的鱼,把树叶、枝条、橡胶残片这类东西翻来覆去的看啊、啄啊。可他们仍然不会知道一切的原因,起码如同他自己一样知道。
赫伯特回到旅店,发现有一尺半高的事情等待自己处理。这些各种各样的生活琐事,像婴儿嘴里的牛奶一样到处滴滴答答,也像那牛奶一样别想彻底擦干净。他翻了翻文件,把特别重要的做处理,剩下的统统卷成一团扔到壁炉里。纸张被火焰吞没,在变黑成炭前发出红彤彤的亮光,如黄金树上结的红宝石熟透一地,然后便只剩下一堆又轻又脆的黑色薄片。
他轻拍双手,仿佛灰烬沾在了手上。接着转身离开办公室,向一个只在梦中变幻的地方走去。
8
伯努斯·莫拉托夫坐在我们已经熟知的核桃木小圆桌旁,思考着该把它变成齐本德尔式还是海波怀特式。他惨白的身躯上穿着摩尔人的绣金花纹的红色长袍,腰上缠着五色丝线的腰带,脖子上垂挂着蜻蜓造型的项链。这些色彩斑斓的东西堆积在他身上,金线、丝绸、绿宝石、珐琅全都闪烁着动人光泽,与依旧惨白的伯努斯相比,这些装饰品反倒更具有生命气息。
房间的门打开,赫伯特·沃恩施泰因踏上如棋盘黑白格子的地面。伯努斯仍专心在家具式样上,等决定了齐本德尔式后,他转向赫伯特,说:“如果我要用昆虫图案做装饰主题,是蝴蝶比较好呢,还是蜻蜓、金龟子或者象鼻虫?”
“你为什么不用鸟类做主题呢?”
“因为二十六年前我使用过了,当时用的是渡鸦。不过你提醒我了,我这次可以换成苍鹭主题。”
“听起来相当不错。”
赫伯特坐在伯努斯对面,握住他白色的手,说:“米哈伊尔·布瓦伊是你计划中的第几部分?”
伯努斯眯起眼睛,烛光的一次跳动在他脸上仿佛投下轻微的笑容。“我没有计划。我并不需要安排我的生活——假如我还有生活的话。我可以旁观布瓦伊先生缓慢老去,身旁是他美丽的妻子和长大的孩子,但我剪断了这条线,于是布瓦伊变疯,杀死了自己。这不是计划,而仅仅是乐趣,是把人放在显微镜下——”他用手指卷成一个圈,“——或者放在镜头底下——”他又用双手比划出一个长方形的框,“这是观察的乐趣。”他挥手把圆桌上的瓷瓶推落在地摔得粉碎。“你可以看到一件东西是怎么毁灭的。”
“但是你有计划。”赫伯特提高声音,“你曾经告诉过我。”
“哦。或许我用过‘计划’这个词,但它只是方便而已。否则我怎么对你解释我所做的事情呢?说我只是个随心所欲的疯子?你们——”伯努斯伸出食指指着赫伯特,“——这些活着的人,总是喜欢把生活做出某种安排。早晨八点起床,吃早饭;九点钟工作;吃,喝;和纳塔利开会,然后和米歇尔签协议;冬天去巴哈马度假,夏天去乌普撒兰度假;四十岁的时候要挣到很多钱,以便八十岁的时候能躺在重漆描金的棺材里。你们渴望这种生活——或者渴望那种生活。”
“就好像你不曾渴望以某种形式生活似的。”赫伯特盯着圆桌上浮现的苍鹭图案,说。
“说得对。我也有过曾经渴望的时候。但现在,作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一个彻头彻尾的灵魂,我从外面观察人类,就像观察一窝白蚁,它们在干什么?——繁殖,繁殖,繁殖。一旦你热切地渴望生活,你便融进忙碌的‘白蚁’中,便失掉了从更广大的层次分析的能力。你明白我的意思,当我们想要看完整地球那圆溜溜的全貌,就必须到达很高的高度,而在那里我们看不到人。”
“我不相信要理解人类的目的就必须脱离人类本身。”
“啊,你可以试试看。”伯努斯狡黠地眨眨眼。
“你是想让我死吗?”赫伯特盯着他。
“即使我不想,你也会的。”
赫伯特睁大眼睛,盯着他,然后露出奇特的温暖的微笑。“你考虑多久了?”他问。
“和你一样,很久。”伯努斯看着赫伯特。“我知道你所想的,知道你的希望。但是我并没有决定怎么做——是按照你所希望的、还是按照我的意愿。”他的笑容看起来像是古罗马皇帝们在斗兽场上的微笑,你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干什么。
“你不能那么做!”赫伯特喊道。
伯努斯收敛起笑容,冷酷地说。“你可以走了。”然后他抬起苍白的双手,轻轻一拍。
9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站在房门旁,眼睛盯着面前空荡荡的房间,鼻子嗅着干燥的尘土味。伯努斯消失了,他的那些美丽幻景也随之消失,只剩下吱嘎作响的残破木地板和被透过窗子的昏暗阳光照射的斑驳墙壁。他看上去再一次地被戏弄了。赫伯特叹了口气。他没有任何办法,他甚至预料到自己会因伯努斯而死。灰尘的味道很糟糕,而他在这房间里待的时间也有点长。自己应该出去,赫伯特想。而且在走出去时不要理睬值班的克拉古耶维茨。他转动门把手,打开门。
一秒钟之后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却以仰面朝天的姿势躺在灰尘翻腾的地板上,而在他上方,朱利安·雷蒙按着他的胳膊,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用毛巾堵住他的嘴。
“对不起,沃恩施泰因先生。”斯蒂芬说,“非常抱歉,我们也不想这么做。但我们不这样的话,你恐怕就不会说实话。所以,你瞧,我们并不打算绑架你或者伤害你,对你的钱也不感兴趣,我们只是想问你一些问题,而只要你老实回答,我们可以保证对我们听到的一切都守口如瓶。如果你对此表示同意的话,就麻烦你点点头。”
赫伯特恶狠狠地瞪着他们,脑袋一动不动。
“哦,既然这样。”朱利安开口道,“先生,别以为我们拿你没办法。我和斯蒂芬很清楚你在商业竞争中有欺诈行为,虽然那些合同没有任何法律问题,但那些极低的价格、那些明显倾向性的条款,恐怕都是伯努斯·莫拉托夫操纵的结果吧。比如你对于雪松山丘旅店的收购。啊,请别这样瞪着我。如果你同意,就请点头。很好,很好,就是这样。”
他们放开了赫伯特,他坐起来,拍掉身上的灰尘,目光在两个人身上来回游走。“你们的勇敢真是值得钦佩啊。”他怨恨地说。
“这不算什么。”朱利安说,“或者你认为把搀了安眠药的威士忌交给值班的服务员也是勇敢的一种表现。”
赫伯特冷笑起来。“好吧。你们想知道什么?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伯努斯·莫拉托夫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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