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些善文之辈,细细咀嚼这些话里的意思,觉得那女儿四句,不过是宝钗有感而发,自感身世、寄语未来的遣怀述志之语,而那阙《临江仙》,却格调雅致,隐隐透着胸襟格局。偏偏这样的词却是宝钗这等以生意经营之道闻名、文名不显的女子所做,顿觉汗颜不已。北静王素来爱才,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拿宝钗该怎么办才好了。先前贾宝玉对宝钗的不友善,北静王爷略略察觉,只道是宝钗是他家亲戚,做出于闺德有碍之事,令贾家蒙羞所致。如今水溶感念宝钗才华,既不满宝玉太过小鸡肚肠,又有几分庆幸他出言挑衅,自己方能知道宝钗才华若斯。
其余人为了宝钗言语里的祈愿富贵之语喜不自胜,水溶却更在意文字本身的妙处,遂追问宝钗道:“还要说一句席面生风的东西,不知薛君青目何处?”
宝钗闻言,忙饮了门杯,看着席间那道红枣板栗蒸兔肉,道:“茕茕白兔。”言罢,低头退下,敛声静气,再不言语。
经女儿四句以及一首《临江仙》,水溶再不敢小觑宝钗的才气性格,因见她每每机带双敲,遂细细咀嚼“茕茕白兔”里可能的深意,遂知“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他原本对莺儿的娇憨爽利印象颇深,也隐隐存了想把这丫鬟要过去细细赏玩的主意,至此却是断绝了这方心思,郑重其事以士待之。
长公主心中却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她个性聪慧,本是识文断字的,可惜这些年一直被个桑落当做提线木偶一般,渐渐地也便什么都不去想了。谁知桑落固然有几分能耐,于这诗词之道的典故却是彻头彻尾的门外汉,哪里懂这许多?
是以长公主一系的人都未能明白,分明莺儿已经代为饮酒,将此事揭过,宝钗却突然出面重行酒令的深意,更不知道“茕茕白兔”的暗含之意。长公主见自宝钗念了《临江仙》之后,场上诸人竟起了同宝钗讨教才学之心,她是只觉得雅致好玩,却说不上其中名堂的,自然兴致缺缺,只管看莺儿饮酒,莺儿一边饮,她还一边吩咐旁边侍奉的人:“给她多布些菜。”因见莺儿饮得香甜,又问:“能再饮否?”
莺儿哪里知道宝钗心中的担心,见长公主待她颇为和善,再加上酒壮人胆,也渐渐不拘束了,向长公主谢恩之后,因长公主细细说起着喝酒配菜之事,便也笑着说道:“这里的酒自是好的,显是多年的陈酿。我们家乡的酒也是如此,要埋在地里很多年,喝了才好呢。秋天的时候配了螃蟹吃,最是别致不过的。”
长公主听见,忙说:“此时正是吃蟹的季节。我早吩咐过预备下螃蟹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上?”
底下人都是听从上头吩咐的,螃蟹好歹是稀罕玩意儿,因长公主没说,上好的大闸蟹都蒸在笼子里,哪个敢自作主张端上来?只是这话自然不好同长公主明说,于是纷纷都赔着笑说:“原是打算这时上的,因见大家行酒令行得别致,又见这位姑娘好酒量,一时都看住了。”遂一叠声传唤说要上螃蟹。
少顷众侍者捧了螃蟹上来,众人也顾及仪态,不敢多吃,各自取了一个罢了。北静王身居高位,原本不必如此拘谨的,偏他胃寒,不得多吃,便拿眼睛看着宝玉一眼。宝玉自然知道北静王的意思,两人相处亲昵,以往这种场合,不待北静王说什么,宝玉都会主动上前服侍一二的,如今却因宝钗在旁边,不愿在她面前折了气势。然到底不敢得罪北静王,犹豫再三,在心里寻思着:宝钗看上了个冯渊,同薛姨妈大闹了那么一场,又有何脸面?他再怎么阿谀奉承,侍奉的男人好歹是北静王,有名的贤王,同她云泥之别。宝玉这般想着,终于下定决心,笑着站起来,挽了袖子,重新净了手,将蟹肉细细掰开,奉于北静王。
宝钗在旁冷眼相观,见宝玉在水溶面前如此殷勤服侍,心中五味杂陈,暗想,原来宝玉不止在女子面前有细致体贴的工夫,侍奉起男子来,却也小意殷勤,只是既有这般心意,又何必于经济仕途一道,做出一副清高模样呢?可见所谓的清高,也只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罢了。
宝钗这般想着,手上却分毫不乱。她是参加过宫选的人,于礼仪上一丝不苟,吃起蟹来,也颇为赏心悦目。在座诸人多半是世家弟子,于饮食礼仪上自然也是不差的,却无人能做得如她这般雅致好看。
长公主在一旁看到,不免开口赞道:“不愧是薛君!这般人才,当日我原说要放在身边的,奈何贵妃娘娘不与方便……唉……”
桑落在一旁忙咳嗽了一声。说起来这还是宝钗宫选之时的事情了。长公主当时已是看上了宝钗,颇有叫她到身边当个伴读,朝夕相伴的意思,只是宝钗甄选之时,以弹琴做才艺,却犯了同样精通琴道的元春娘娘的忌讳,故而落选。席间诸人却少有人知道这一段典故,忙竖起耳朵去听,见长公主掩口不再说起,心中颇有些失望,也只得撂开来放到一边。
宫选落选原本是宝钗的伤心之事,那时候,她一来怪金锁里的声音刻意算计,二来叹元春娘娘心思深沉,过于提防,三来又烦长公主仗势欺人,心存不良。只是时过境迁,此时回想起来,宝钗心中竟莫名有一种庆幸感。若是果真成功入宫的话,又能怎样?十数载光阴虚耗,女儿谷之事同她再无关联,她也不可能有机会在生意场上大展拳脚,不负平生所学……那时候求之不得的东西,现在想来,却是庆幸未曾得到,世事变迁,何等无常。
宝钗正百感交集间,突然听到有人高声叫道:“今日持螯赏花,怎可无诗?我素来仰慕薛君才华,便请薛君赋诗一首,如何?”宝钗回头看时,见正是宝玉。他这日连着喝了几杯闷酒,又在宝钗面前泄了底,心中颇为郁闷愤恨,此时见长公主又来称赞宝钗,北静王也面露赞赏之意,不觉更是又妒又恨,不经意间就又开始出言挑事。
北静王微微皱眉。他何等剔透之人,此时已是感受到了宝玉对宝钗的敌意。他念及这敌意事出有因,说不定还与自己赏识宝钗有关,故而不便深责,只是他是爱才之人,又开始担心宝钗受不得激,在大庭广众面前出丑。正担心间,便听到宝钗说道:“不瞒诸位说,这几日只顾得筹备生意之事,于这诗文之道,无缘旁顾。所幸我旧日闲暇之时,胡乱诌了一首应景的,如今贾家兄弟既然提起此事,少不得出来献丑,权当个乐子了。”
众人见宝钗分明胸有成竹、要同宝玉硬气到底的架势,都是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忙轰然叫好。长公主和北静王见得这样一幅情景,也不免来了兴致,都要看看宝钗究竟要拿出什么佳作来同宝玉争这个意气,长公主就一叠声叫着笔墨纸砚伺候。
锦香院中的姑娘们时常同达官显贵交接,故而自身学识有限,但笔墨纸砚诸物,却是准备的齐全。不多时便捧来了上好的狼毫端砚并雪浪纸。宝钗挥毫泼墨,笔走龙蛇,在纸上一挥而就。
因墨迹未干,不好直接奉于长公主同北静王细看,众人便公推韩奇念诗,只听他大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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