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实上此事遗祸非小。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吴贵妃家里的船只遭了海难,致使亏了大钱的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一般,在城中传得甚远。起初众商家一窝蜂地捧了些礼物上门去慰问巴结,待到不知道谁打听出来今上转去宠爱新人,吴贵妃受了冷遇,也就无人愿意巴巴赶到吴家门前用肉包子打狗了。
这也倒罢了,横竖宝钗在京城里经营的路数熟得很,原也不需去他家拜门,姚静还庆幸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没过几日,长公主那边就遣了人过来通知宝钗,说这海运的生意太过凶险,不愿意做了,要另收些银子做别的去,问宝钗可有既稳妥又能赚大钱的主意。
气得姚静在无人时候破口大骂:“利润同风险总是相伴而生。利润越大,风险越大,反之亦然。这世上哪有既稳妥又能赚大钱的生意?若有时,天底下的人谁不争着去干?轮得到她?就算她是长公主,上头还有皇帝皇后太上皇皇太后皇太妃娘娘呢!再不济还有几位老亲王,难道大家都是视金钱如粪土的君子不成?纵他们是,难道他们手下人就能不吃不喝,安贫乐道了?”
孙穆听姚静这番话大有犯禁之处,忙不迭过来堵她的嘴,宝钗听了却赞道:“利润同风险总是相伴而生。利润越大,风险越大。此言极是精辟,寥寥数语,已是将世间熙熙攘攘、争名逐利之事,形容得再贴切不过了,堪为传世警句。不知道可是姚先生自己的语录?”
姚静本是极喜别人称赞之人,闻言却红了脸,摇头道:“当然不是。我都是从旁处听来的,实在是不好掠美。我还听说过,资本总是追逐着利润。若有足够的利润,足以对抗世间一切律法,铤而走险。”
宝钗闻言叹息道:“这言语极是。咱们关起门来说句不怕掉脑袋的话,天底下最稳妥最能赚大钱的生意,都是朝廷把持着,如盐政如铸钱,便是这有些风险能赚大钱的生意,如海运,也非得同皇家的人攀上关系,方能畅通无阻。不过若再说得更深些,这些生意,却也不能完全高枕无忧。前朝时候,那宋朝赵家江山,可不就因为太过富庶,惹来邻居觊觎,才丢的吗?就算边境有雄兵百万,不畏强敌,内陆盗寇横行,也是一重忧虑。故而便是雄踞于那宝座之上,也算不得绝对稳妥。方才姚先生还说什么若有足够的利润,足以对抗世间一切律法。那夺嫡之争是朝廷的国事,咱们不好深论,可仔细想来,民间那什么白莲教、天理教暴民,不都是觊觎朝廷龙座上之人的权势,才丧心病狂,想着要篡位的吗?”
宝钗这番话,说得孙穆心惊肉跳,却偏偏丝丝入扣,颇有道理,孙穆一时竟不好反驳,只是笑着叹道:“你这孩子越发疯魔了。横竖朝廷上头的事,都是同咱们这些弱女子不相干的。难道你为了能赚大钱,竟疯魔到想同那天理教的人联合起来,造反不成?”
宝钗连声说不敢,说只是胡乱开个玩笑应景。孙穆也只是开玩笑。大家关起门来笑闹了一回,且将此语揭过,然宝钗于无人之时却为长公主意欲退出海运之时烦躁不已。在宝钗看来,这世道变幻莫测,不可捉摸,权衡下来,倒是海运的生意最好做,总有赚有赔,但长久坚持下去,总是赚得多,眼下长公主若执意要退出,皇家无人牵头,他们几个自然也难成事,为此惋惜不已。又问过了韩奇、王公子等人,几人原本因尚未分家出来单过,平日里需用钱之处甚多,故而起意想赚几个私房体己钱的,这几次分红已是大大出乎他们意料之外。他们本来就嫌做生意不如为官体面,又有许多麻烦,只愿躲在后头收银子的,如今早已赚个盆满钵满,大大出乎意外,见长公主殿下有退出之意,遂有急流勇退之心。
深夜,宝钗借着灯火盘点这几日的账目,时不时皱眉。除却海运生意外,刘姥姥起头兴起的那棉布庄的生意也在筹划当中。刘姥姥先前尝过了旧货翻新的甜头,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宝钗原先觉得这些东西不是富贵人家常用的,觉得里面的赚头太薄,故而索性由着刘姥姥等人按了旧例张罗。
如今因海运的事情受阻,宝钗重新想了一回绸缎棉布上的事,突然忆起前世里偶然间曾和西洋轮船上的买办攀谈,那买办翻译西洋人的话说,有一个遥远的岛国名叫英吉利,有个什么人造了一种叫飞梭的织布工具,说织布速度比从前快得多。因当时宝钗忙于深宅大院之中主持中馈、孝敬公婆等杂务,也未曾细想。说到底棉布里的赚头太过微薄,宝钗是见惯大手笔买卖的人,也未曾真个留心。何况以中华之人力,何必弄什么飞梭,须知凡事都讲究一个平衡,若是织布速度快了,棉纱供应量不足又该如何?
宝钗正在蹙眉沉思间,孙穆已经敲门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帖子,尚未开口,同她一道来的姚静已经嚷道:“你愁眉苦脸的在发愁些什么?既然海运的路子走不通,咱们另外干别的便是!我就不信凭了你的才华能力见识,只能走海运这一条路!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如今有我们这么多人支持你,你还怕什么?”
宝钗莞尔微笑,摇头道:“海运的路子并非行不通,只是眼下仍旧有一桩难处。此事暂且不提,你来的正好。看你谈吐见识,也想是个出过远门见识过些异域风情的,我且问你,西洋有个什么岛国唤作英吉利,你可知道?”
姚静一愣道:“太知道了!英国嘛!不过仔细算来,英国还在搞什么工业革命,隔着这大老远的路,万里迢迢的,整整两座海洋,应该打不过来吧。”一面说一面下意识缩了缩肩膀。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想起鸦片战争后头那些糟心事,姚静就觉得痛苦烦躁,不愿意深想。
宝钗看了姚静这个样子,倒笑了:“你怕什么?就算真有什么岛国打过来,难道咱们朝廷里的军队是干吃军饷不干活的?西洋长毛难道是会吃人的妖怪不成?前些日子咱们跟北边打了那么一仗,不也打赢了?”她到底没有经历过那个冷兵器和大炮相抗衡的那个年代,虽然知道朝廷的军队里那些供职的王孙公子游手好闲,其实拿不得枪,但一来料得天下乌鸦一般黑,西洋长毛也未必多么军纪严明,二来知道低级将官里总有干实事的人,故而仍旧对朝廷军队充满了信心。
姚静欲言又止,到底不敢在此时说什么丧气的话,宝钗就又问道:“听说那英吉利有人造了什么飞梭织布,速度比往日快上许多,不知道你可知晓?”
其实宝钗也就是见姚静过来,随口这么一问,她觉得姚静固然见识广博,但是除了医术之外,大多是泛泛而谈,似是而非,中间多有谬误之处,做不得准,更不可以为做事情的依据。谁知道姚静这次却如同亲见一般,滔滔不绝,如数家珍:“飞梭的事情我倒不是很清楚。不过屈指算来,这时候英吉利有人发明了什么珍妮纺纱机,这是英国工业革命的标志*件之一。”
姚静说话向来如此神神叨叨,无论是宝钗还是孙穆,早已经见怪不怪了。此时宝钗听姚静说什么纺纱机,眼前一亮道:“如此说来倒有几分应景。我原先还想着,若是用那什么飞梭织布,棉纱的产量跟不上又该如何是好。如今你却说他们造了什么纺纱机,想来也是能增加产量的神.器.两相放在一起,事情就有谱了。只可惜英吉利同我们到底路途太远,若非如此,我们亲自过去看一趟,岂不更好?”
姚静道:“纺纱机的关键不过是把横着的纱锭变成竖着的,故而用一个纱轮带动更多纱锭纺纱,增进生产效率。这又有什么难的,咱们去寻个纺纱机,依言炮制便是。”
宝钗仔细回想平日所见的纺纱机,仍旧想不出该如何炮制,想来那英吉利的纺纱机和这边的纺纱机有些许不同,虽异曲同工,此时却无法有样学样。正为难间,孙穆已经在旁边开口笑道:“说来说去,你无非是嫌如今纺纱织布速度太慢,想改进罢了。这又有何难?何必学西洋长毛的法子?咱们老祖宗原本也传下来不少宝贝,不过后来改朝换代,许多做法如今不时兴罢了。”孙穆本是江南人士,便将幼时老家流传的说法讲与宝钗听,说将纺织工坊扩大规模,招揽许多工人,令其各负责其中一部分,道:“常言道熟能生巧,那些工人只负责其中极微小的一部分,一来不易出错,二来速度也快。”
姚静在旁边卖弄道:“无非是资本主义萌芽,手工业者工坊化,流水线作业,集约化管理罢了,这个我也知道。说起来,江南正是纺织圣地,前朝末年资本主义萌芽的时候,这种工坊也是流行过一段时间的。后来改朝换代了,嗯,一切就被打回原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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