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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想,讲故事只讲一半真的很过分,哪怕别有用意。而留下问题便一去无回的人,更是过分,害自己耗尽余生徒叹一声痴心无悔——

君未复来归,吾自长相思。

〓本篇完〓

☆、思君

“吾折长子、爱侄,俱无深痛;独号泣典韦也!”

曹操此言,如斯恸然,又如斯绝情。前者是为乱军中殒身的爱将,后者则留给了那被万箭穿心,尸骨无觅的年轻长子。

站在人群中的曹丕咬了咬嘴唇,将视线从他父亲的脸上移开,默默低下了头。

他的左手手心有一道长长的伤痕,横贯手掌,刚结痂不久的样子。那是在宛城之战中受的伤,并非是与敌人搏斗时留下的,而是被他兄长锋利的盔甲边沿所伤。当时的场面过于混乱,时机过于紧迫,他和曹昂自然都不曾留心这无关紧要的意外。只是曹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竟是他兄长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或许都不应称之为“东西”,不过是一道会随着时间推移渐渐结痂、愈合的伤痕,甚至连疤都不会留下。

盯着自己的左手看了好一会儿,曹丕突然伸出右手,用指甲在那道微凸的痂上使劲一扣,让伤口重新暴露在了空气中。还没完全长好的嫩肉边沿很快冒出成串的血珠,不多时便交融成一片,顺着掌纹汩汩淌下,滴进了土地。而曹丕只是蹙眉看着,仿佛失去了痛觉。身边诸多悼客,却无人瞻顾他不惜自损以铭记的偏执。

人群散去时,曹丕手心的伤已重新结上了血痂。双手无力地垂落回身侧,他抬头望向背朝自己的父亲,踌躇良久,最终还是慢慢走了过去,“父亲……”

不再是早先那般不知天高地厚又带有撒娇意味的“阿爹”,曹丕自己也是一愣,后面的话顿时成了如鲠在喉的微弱呜咽。

曹操听得真切,却也无言。

此时的曹丕尚未学会那些骄矜自饰的伎俩,只能一味压低自己的头,好像这样就能够隐藏起难以控制的情绪。

“曹丕啊。”

曹操低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随之而来的是那倏忽间压上头顶,曾杀人无数也曾戟上写诗的有力手掌。曹丕的头被压得又低了几分,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想要听听他父亲接下来会有何种言辞。

然而没有。

只是一瞬的停落,曹操的手便抬开了,接着就是他离去的脚步声。

曹丕呆呆地盯着地面,不敢相信他的父亲竟真的对故去的长子连痛惜的片语都不愿流露。从宛城的混战中脱逃与曹操重新会合的那一刻,曹丕是庆幸的、如释重负的,直到得知曹昂的死讯。可他无法去恨,甚至不能去怨,因为他从未想过要在父兄之间做出取舍。

只恨天命如此。

而曹操,在做出抉择时便已明了,今生今世,对曹昂,他连缅怀都是罪过。

晚间风起,曹丕愈觉脊背发寒,一起冷下来的还有他淌过热血的心,曾经。

不能死!这是后来在跟着曹操追亡逐北的日子里,曹丕对自己说过最多的一句话。

再回到许县,春寒料峭的时节已匆匆过去,桃红柳绿的盛景从郊外铺陈开来。曹丕穿过阡陌小径,任凭薤露沾裳,在不知名的荒野间一坐就是整日,然后赶在日落西山前打道回府。

府上迎来送往的门僮见了他恭敬地揖上一礼,道:“长公子。”

曹丕略略颔首,笑意微浅。

长公子?走在迂回的廊道上,曹丕不禁嗤笑人心善忘。

就像他手心的伤口,不知不觉便已痊愈,唯余一条极细的泛白痕迹。

而善忘二字远不能概括人心之凉薄。

张绣、贾诩举兵来降被曹操奉为座上客的那日,曹丕头一回弗了他父亲的意,对前来投诚的二人抛出刻薄的言语。

具体说了什么,曹丕已经不大能回想起来,只记得最后曹操那声不耐的“放肆”和鹰样凛冽的目光。顷刻的对峙后,曹丕蓦地委顿下去,躬身谢罪。

俯首间,曹丕心灰意冷地想,何苦来哉?

于是他也开始泯然众人,将昔日的仇恨抛诸脑后,绝口不提。

曹昂辞世的第十个年头,曹操北征乌桓,曹丕留守邺城,曾经的少年终于成为了能够独当一面,有杀人活人之能的人。静静听完心腹告知张绣已死的消息,他扬手挥退了所有人,独自伏案研墨书写。

还不够。

这么多年,本该认命的他,实则从未稍忘。

也罢。谁让只他一人念念不忘,无怪此生耿耿于怀。

又一个十年过去,曹丕在贾诩府上与他相对而坐,讨教正事之余忍不住感慨似的问道:“贾先生,这算不算造化弄人?”

年迈却谋虑不减的毒士笑而不答,苦涩的情绪在那双洞悉一切的眼中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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