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他一生也只骗过他一次。
可是丰悼王啊,就那一次,若是放在现如今,便够朕治你个欺君之罪了。
罚你常伴在朕的左右,同朕在夏日里舞刀弄枪,在冬夜里秉烛长谈。
不过,你若还在,朕自然也不会做这个皇帝。
指尖划过最后一笔墨迹,曹丕忽觉好笑,于是他真的就在偌大的殿中笑了起来,低微的笑声隐没在空寂的更漏声中,无人听闻。
梦的结尾,小小的少年对他的兄长说起奔亡时数度与死擦肩的情形,不由泄露了些许后怕的情绪。为人兄者骄傲之余更多的是心疼,听到最后竟是不忍细思,只一下下揉着小少年的头发,轻声安慰道:“都过去了。”
细致地封卷好诏书,曹丕叹出一口气,轻轻地、缓缓地。
是啊,都过去了。
至少在梦里,阿兄你曾,赴我之约。
〓本篇完〓
☆、秋以为期
温热的血液沿着刀刃滑下,在刀尖凝成血珠,一颗一颗滴入土地,很快便聚成一小滩血洼。你垂眸望着倒在自己脚边垂死挣动的人,再度举起手中长刀劈空斩下。
那是你第一次杀人。
十来岁的年纪,对生死之事尚且一知半解,却已不得不走上刀口舔血,杀人活人的道路。
你永远也不会忘记新鲜的血液迸溅开来,沾到面颊上的感觉,粘稠、灼热,但很快就会冷却,变得和脚下的尸体一样毫无温度。你站在原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握刀的手也在不自觉地颤抖。
彼时你的父亲尚未成为雄踞一方的霸主,充其量不过是个刚崭露头角不多时的小人物,在动荡的时局里或追亡逐北或仓皇逃窜。于是,你年幼的记忆里尽是刀光剑影,寒光铁衣。硝烟里,将士们弯弓执戟的英姿刻画了你心目中英雄的形象,你暗自憧憬着有朝一日也可以披上戎装大展身手,成为骁勇善战的少年郎。而你岂知一将功成万骨灰枯,对英雄与传奇的向往让你许久都不曾注意到死亡的残酷,抑或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在你眼中本就是英雄的归宿。直到那年,当你父亲得知父兄惨死,尸骨无觅的消息后将痛心疾首的模样毫无保留的展露在你面前时,你才懵懂的意识到,剥去乱世峥嵘、建功立业的鲜亮外衣,死亡的真实面貌竟是令人如此悲恸又无力。
当时,你看到泪水淌过你父亲素来刚毅的面庞,稚嫩的心第一次体会了五味陈杂的感觉。你伸出手轻轻握上他那双杀过人也写过诗的手,低声唤他,他却并不看你,只是用力反握住你的手,一字一顿立下毒誓要血债血偿。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有手刃仇敌的机会。陶谦的病逝让你父亲为父兄报仇的誓言成为了无处诉说的遗憾,英豪如他亦难逃一声叹息。
事不如意十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
坊间盛传他因复仇心切而不惜屠城,置徐州数十万无辜百姓于死地,所过之处鸡犬无余,尸陈遍野,泗水为之不流。
你年轻气盛,听来这般荒唐流言自是为父叫屈,胸意难平,也不解他为何一再沉默。面对你锐意锋芒的眸,他负手一笑,道是悠悠之口,岂能尽封?况乎屠万人又何别于斩千人?
你默然于胸,虽不甚明了其间真意。
今次,你趁你父亲疏忽之时混入士卒当中于战场横戈跃马,躲明枪防暗箭,多少次替己方将士挡开致命一击,却狠不下心对敌军痛下杀手。你父亲的心腹赶来护你周全,及时为你拦下从你刀下捡回一条命的小卒从后方发起的偷袭,你才得以性命无虞。平生所习诗书礼义由此土崩瓦解,将战乱的本质血淋淋地横陈于你眼前——杀戮。惊怒之余,你甚至来不及适应便被催促着举起了屠刀。
你不知道顺着颊侧流淌下来的是鲜血还是热泪,但你很清楚,有什么东西变了。须臾之间便是一生都无法再回头的转变,再提刀,见血封喉。
入夜,你蹲在离营寨不远处的溪流边反反复复地洗着手,却无论如何都洗不去那仿佛渗进了皮肉的血腥气。你眉头紧蹙,发狠似的搓洗指缝,奈何无济于事。
你父亲踏着夜露寻来,你反首回望,眼里透出一丝张皇,早不见了沙场上强装镇定,逼出来的风发意气。
他静静站在你身后,不算伟岸的身躯自有一种气魄让你心安。他与你对视良久,丢下一句“把刀擦亮”便离开了。你望着他的背影,错愕不已。转念一想,比起温声细语的安抚,这的确更像他的做派。你低下头兀自笑了笑,从清凉的溪水里收回了手。
长刀的锋刃银光反照,在你脸上映出一道森然的寒光,你双目微狭,少年渐趋成熟的英气在眉目间展露无余。刀刃破空的声音随着你翻转手腕的动作响起,直到利刃入鞘,空中仍残有一丝铁器的铮鸣。从此,你的刀收放自如,军中将士也开始称道你十五能征战的英勇事迹。
行军的日子时而漫长时而短暂,你已渐渐无法记清自己杀过的敌军数量,只能任由甲胄上的枭杀血气日益深重。此时距离你第一次夺人性命不过月余而已。
你偶尔会在半夜惊醒,下意识地握住放在枕边的刀进入备战状态,尔后又会为自己的过分敏感而发笑,叹息着躺回榻上,却是辗转难眠。你想起白天战死沙场的将士前不久还曾与你讲他年幼时家乡的情形,那般深情的模样大约是极其眷恋故土的人才会有的表现。你听他温情脉脉地讲述他记忆里有关家乡的一草一木、一蔬一饮,便会不自觉地回忆起自己早年在谯县的日子。那时你与寻常人家的孩子并无二致,整日舞枪弄棍,上蹿下跳。夏日里,你在林间捕鸟捉蝉;冬日里,你坐在炉灶边对着屋外的微风细雪托腮出神,间或往嘴里塞一块新制的蔗糖块,当真是美妙极了。可惜那段岁月早已随着你朗朗的笑声远去,你对它的记忆愈是鲜活,眼前流离杀伐的日子就越会刺痛你。
天端时节,你趁军中养精蓄锐的间歇回到了谯县。城郊悠长的阡陌小径散发出雨后泥土的芬芳,城中熙攘的街道两侧遍布着你所熟悉的商铺酒肆。这里的一切都保留着旧日的温情气息,你沿途走过,数月来凝于眉间的杀戮戾气转瞬褪尽,神情里都透出一股温柔的意味来。
你在老宅前下马,推开虚掩的大门,轻车熟路地穿过前庭向里走去。路上撞见你的家仆又惊又喜,甚至来不及等你同他们问好就转身奔进屋里通报去了,你笑着摇摇头,步履生风。
日头正好,家中女眷大都聚集在院中谈天做女红,倒省去了一一去拜访的麻烦。你恭敬地向家母和几位夫人行了礼,坐下来任由她们探问你父亲在奔走的战况。你温声细语,省去了征战场上那些惊心动魄、血肉横飞的桥段,只将累累战果与异乡风物娓娓道来。
在院中嬉闹的弟弟们也三三两两的凑到你身边来吵着要听故事,你在军中日久,听来不少奇闻异事,随意抛出两个便将他们哄得服服帖帖。然而小孩子听故事没个够,不断央求着再讲一个,你信手拈来,却故意保留了结局,借口自己忘了改日想起来再继续。
你一早便注意到喧闹的孩童中并没有你二弟的身影,一问之下才知道,自从你上回离开后他便开始了苦练弓马骑射的日子,常常一整天都耗在城中闲置的校场中。
春意里仍透着一丝寒气,你隔着空旷的校场远远望着那骑马飞驰于箭靶前的小小身影,唇角就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你想起前年初次注意到他的那个夏天。
他在人群里望向你的目光满含单纯的憧憬,你稍一偏头便撞进那双仿佛落有星辰的黑亮眸眼中,真诚如斯、热烈如斯,使你不禁心弦颤动。兄长的尊严让你这一生都不会告诉他,你在书房旁的老槐树上守了多少个时辰,在脑海里演练了多少种对话的可能,才终于等来他推开窗扉的那一刻。
昔日的幼年小儿如今在马上将一招一式舞得有模有样,你策马朝他奔去,张弓满弦一箭射出,不偏不倚击中他将将放出的离弦之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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