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被一个小自己九岁的小子教训了。 “小少爷,你的话我记住了。”决明子仍笑,“只不过,有句话你可说错了。霜儿的确是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看好他吧,或许哪天,我会把他抢回来。”他转身投入黑暗中,秋风噙情抚面,看不清他面上是悲是喜。
☆、过节
才见寒气,背后的伤口便疼得厉害,多亏了这件猞猁裘保暖通气又轻便,涂清澈又想起叶之洋那张与自己并无二致的脸,一股强烈的不安笼罩在心头,他并不了解这不安到底因何如此强烈,于是更为不安。
席间只剩了慕容霜与弥子玉,他二人都喝得半醉,倚在一旁直犯迷糊。他笑着摇了摇头,离席方便,正看见端木闻玖与决明子不知在说什么。他们两个身高差不许多,但一个腰杆挺拔,一个微微驼背。他望着微微驼背转身离去的那个身影,紧紧蹙着眉头。端木闻玖很快发现了他,迟疑道:“涂兄弟,你与决明兄之间,可是有些什么过节?”
是啊,有什么过节呢?是什么过节才会令自己对他这般耿耿于怀呢?“……不曾。”涂清澈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叹息,但记忆的闸门却轰然倒塌……
初见他时,他在春光柳下脉脉微笑,日月星辰不能拟其辉,玉石松竹不堪描其骨,雪比其肤失颜色,剑容其眉短风流,他的笑在轻轻飞舞的乱发之中悠远恬淡,眸中清辉无限,恍若穿越千千万万年的光阴,让旖旎的春惭愧得尽失颜色。他对他一见倾心,以为那是上天派来拯救娘亲的下凡神明。他话语动听道:“涂老爷放心,夫人所中之毒虽奇特,却并非无法可解。三日即能解危,半月便可痊愈。”“涂小姐疾病在心却不在口,教她开口说话并非难事,只需如此如此……”只一日一夜,娘亲竟真的转好了。至第三日前半夜上,娘亲之病忽又深重,府中上下却遍寻不见他,却被自己撞见在同胞二姐涂绮罗的房里。深宅闺中,昏暗的夜中,二姐双目垂泪偎在他的怀里,他双手轻轻抚上她的背,正弯身向她面上亲去。家人适时赶来,爹强忍怒气,请他去救娘亲。他诊了脉,摇头轻叹,叹无力回天。这厢丧痛未起,那厢丝儿又来哭报,那苦命的二姐竟也悬梁自挂随娘亲去了。
今夜的月也似那夜一般明亮,涂清澈止住脚步,望着它长声叹息。端木闻玖也不追问,笑指着面前高楼上的垂扁道:“原来此处便是凋花楼,丹楹刻桷好不气派。”涂清澈摸着楼前柱上的斧头标记道:“这是我师父鲁祖之的得意佳作。不仅模样好,还有一项巧夺天工的好处,外音不送里音不隔,是一座防火防盗的绝佳储物楼。”端木闻玖点头道:“原来如此,那我们不如进去逛逛吧。”
未入厅门,先闻笑声。里面有两位姑娘正在谈笑。
“当真如此?”一个声音俏皮活泼,是小蛮。
“可不是么!又有一次,我与涂大哥在一家店里打尖,要了一碟子切牛肉,一注子酒,两碗香米,一盘鱼跟一碗粥。临走时,大哥放下一两银子就要出门,却被店小二拦住。你猜怎么着?”这一个声音平日里寡淡平静,此刻却绘声绘色,是禾儿。
小蛮好奇笑道:“怎么着?”
禾儿有滋有味道:“原来那日中午,店里客太多,小二招呼不过来,掌柜的眼尖,只当我与大哥是打混少给了饭钱。那小二大概也是平日里被亏过账遭掌柜教训过的,掌柜朝他一使眼色,就一溜烟挡在门前赔笑道:‘这位公子这位小姐,您两位还没结账哪!’店小二这边正说着,掌柜那厢已自后院叫了两个壮汉过来。”
焦急的调子里细细的声音:“这……这可如何是好!。”
小蛮忍笑学道:“那掌柜带着那两个壮汉气势汹汹直奔过来,泼骂道:‘平日里被那群会功夫的乌龟王八欺负也就算了,如今连小毛孩都敢欺到我头上来了。我今儿非要拿住了告官讨个说法!今日这个偷,明儿个那个抢,这个短一两,那个缺一文的,我……我……我都活不下去了!’那掌柜的一面佯哭一面上前去揪大哥的衣领。大哥躲了一下没躲开,被那掌柜的拉住了衣领,那掌柜的登时叫嚎起来,一面哭一面作势将那鼻涕往大哥身上揩,还不时偷眼瞄着大哥手中包裹和我手中的红木箱,口中不住哭喊道:‘我苦命的爹,我苦命的娘啊,你们的儿好苦啊~见了官……叫他们挨几顿大板子,再赔我好几锭金子呦~”
小蛮急道:“原来他这是看准了你二人富贵又年纪弱,要逮住了狠宰一顿呢!唉,掌柜的也是被人欺负的可怜人,何苦又欺负别人!你二人不会武功,又都是脸皮极薄的人,定是赔了他许些银钱!”
禾儿乐道:“倒是赔了他一箩筐的气儿受。”
小蛮讶道:“怎么?”
禾儿清清嗓子,又说道:“大哥被那掌柜的揪住了衣领,店里的客人都围过来看热闹。店小二关了门,不叫放走了一个。大哥打开他的手,清清亮亮指着方才的桌子道:‘掌柜的,我问你,你可看见了我放在桌上的一两银子。’掌柜的瞅了一眼还在桌上的银两,理直气壮道:‘不错,看到了。只是你给的饭钱还短了五百文!’这时只见大哥轻声一笑道:‘掌柜的,我且问你,前面这桌客人,北面的这桌客人,南面的这桌客人,他们可都曾结过帐了?’掌柜的笑道:‘那是当然!他们的帐都是我亲自算的,账本上记得明明白白,只你们是没结过帐的。’大哥微微笑道:‘掌柜的,可否借你的账本看上一看?’掌柜的拽过账本一把抱在怀里,默不作声地撇了撇嘴。大哥见他不给,又道:‘若我没记错,前面这桌客人要了一盘切牛肉,两注子酒,一盘鱼,一只鸡,四碗香米,他付了你一两五百文;南面这桌客人要了一只鸡,两碗香米,一注子酒,你要了他六百文;又有北面这一桌客人要了两碗香米,一只鸡,一注子酒,两碗粥,收了他八百文,是也不是?’那掌柜的掀起账本瞅了一眼,忙藏到身后,狐疑应道:‘那……那又如何?’大哥笑道:‘掌柜的,你听好了,北面客人结了八百文,南面客人结了六百文,两桌菜只差了两碗粥,二百文,如此便是一碗粥一百文。前面客人结了一两银五百文,桌上所点饭菜较南面桌上饭菜与我二人桌上饭菜的总合只少了一碗粥。掌柜的,一两银五百文去六百文再添一百文的粥钱,是否正是一两银?!’大哥一气儿说完,店里一片喝彩叫好。大哥一步上前反扣住那掌柜手腕,疾声喝道:‘见官便见官,掌柜的,带上你方才记下的账本,我们一起好好说道说道,定要把这帐给算清楚了!小心坑骗不成反被查了短去,到时你这店就再也不用开了!’”
小蛮拍手笑道:“涂公子好不威风!这掌柜的定是怕的要尿裤子了!”
两人笑在一处,又说了许多笑话。禾儿说得累了,像是在喝水,此时又听小蛮道:“小蛮自小被小姐疼坏了,今晚扫了大家的兴,倒要禾儿姑娘来哄我开心。禾儿的好意,小蛮感激不尽。”
禾儿安慰了几句,又听小蛮说道:“我心中爱慕涂公子,并非是想要涂公子也……也待我这般。方才涂公子他对我笑,还叫了我的名字,禾儿姑娘,我从未见过有人笑起来这样好看,我听到他叫我的名字心里欢喜得很。我……我从未想过要高攀涂公子,我只愿他今生能过得开心,欢乐多过忧伤,再别无他想。禾儿姑娘,我们快些回去吧。再待下去,要让大家笑话小蛮了。”
禾儿轻叹了一口气,笑道:“不忙,等炉上的这锅水开了再去。”“也好。”屋内一时无话,只有脚步擦地的声音,想来是在收拾器物。
涂清澈挑准了一扇窗,高声道:“端木兄,不知这花雕酒是藏在何处了?”端木闻玖也对准了那窗笑道:“怕不是在最里面的那一间屋子里吧!”涂清澈弯弯嘴角:“那我们去找找看吧!”
“呀!”小蛮惊叹了一声,慌忙掩住口,往禾儿后面藏去。不一会儿功夫,二人便进来了。涂清澈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搬着一方小凳坐到炉边。端木闻玖轻倚着门框,转头冲里面禾儿微微一笑,禾儿点一点头,二人便先回了。
涂清澈似是有什么话要说,小蛮稳住心思,站在一旁静静候着。涂清澈却不看小蛮,径自寻了一只大瓷杯,往里面倒了酒,嗑了一只蛋在里面,将它架在炉上。
小蛮不知道涂清澈要说些什么,但她猜得出他在苦恼如何开口,因为他的眉头都要拧成疙瘩啦。小蛮偷偷地想,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清瘦小爷,一遇到为难的事,就爱把两条眉毛挤到一块去。此刻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却不知那眉头早出卖了他呢。正胡乱想着,就见涂清澈将那瓷杯捧了下来,将里面那酒分了一些在另一只小琥珀杯里,将那琥珀小杯擎在跟前,沉吟道:“小蛮姑娘,我要跟你陪个不是……”
小蛮接过杯子,见那只蛋经热气一蒸一搅如同轻烟一般绕在花雕酒中婷婷袅袅,心中也像它一样说不清道不明的缠绵起来,禁不住的心中一紧鼻头一酸。小蛮赶忙端起杯子将那酒喝尽了。
涂清澈话开了口,却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小蛮见他的眉毛都要连到一起了,抽了抽鼻子,违心笑道:“是要陪不是的,涂公子测得字可是一点都不准哪!我喜欢的是四儿,他那穷酸样还配不上我呢,我怎么会是‘自惭形秽’‘说不出口’呢?涂公子错得太离谱了,还是快快回去莫要再烦小蛮了。”
☆、母夜叉
善信躲在一株桂花树后,呲牙咧嘴地看着树前的那两个少林和尚。
胖和尚一笑看了看面前的那壶酒,又看了看面前的一颦师兄,再看看那酒,又看一看师兄,恨恨道:“阿弥陀佛!”他吞了吞口水,夹了一口素菜在嘴里嚼着,却只觉如同嚼蜡一般没有滋味。
一笑抬了抬脸,又看到了那一壶酒,那酒壶曲线玲珑,就像……就像女子的身段,他心中猛然噗的一声,像是燃着了一簇小火苗,火苗越烧越旺,渐渐就要烧成大火了。一笑暗暗咒骂,这乾坤不知安的是什么心,明知我师兄弟是和尚,却在满桌子斋菜上摆了一壶酒!他转念又想,师父为何不让小师弟一乐跟了自己来!这一颦师兄是世间荣华都享用惯了自己腻味了才来当这和尚,他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什么琼瑶佳酿没尝过,我一笑可是一出生便当了和尚,连那酒是甜是辣是酸是苦都不知道,真真白活了一十六年!
一颦看了眼红着眼睛的一笑,不温不冷道:“一笑,‘十戒’里,第五戒是什么?”
一笑低下头,背书一般念道:“不饮酒戒。佛言:若依我为师者,不得饮酒,亦不与他饮。不贮畜。有重病者,医教以酒为药,乃暂权开听,非谓长途服食。若无病托病,轻病托重,俱犯。《四分律》里说饮酒有十种过失:颜色转恶;下劣轻浮;眼视不明;现瞋恚相;坏田业资生;增加疾病;斗讼滋生;恶名流布;智慧减少;身坏命终堕三恶道。”
武当小道士善信听见这番经文,头都大了两个,本想着弄一壶酒来捉弄一下这两个大和尚,看来是行不通了。刚转头要走,却见那个瘦和尚取开了那壶酒。
“一笑,若不诚心向佛,何苦当这和尚?”和尚一颦倒了一杯酒,捏着酒盏笑道,“一笑,你信佛么?”
一笑的心抖了一抖,这么多年来,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笑。月下的一颦师兄不知怎地与往常很是不同,那捏着酒盏的样子颇有几分豪气,他眉骨至唇边间的那道长疤弯曲得厉害,看上去竟说不出的阴森可怖,可想他未入佛门时的确是个狠辣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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