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行的是君臣之礼!涂清澈举杯的手顿时僵在半空,脑中嗡嗡长鸣再做不得声。
此时,几个醉酒之人都如约好一般醒了酒,禾儿与小蛮叽叽喳喳不知说些什么,端木闻玖瞪大了眼,笑着起身施礼:“是天下第一才子唐克柔,唐燮唐大人么?久仰久仰……”弥子玉拉着齐薇儿一个劲问:“薇儿姐,薇儿姐,他就是唐燮?”慕容霜倒镇静,瞅了一眼决明子道:“你们认识?”决明子笑得略有些僵硬:“先前唐大人大病一场,我曾施救于他,见过一面。”
唐燮扫了众人一圈,着急看了看涂清澈,淡淡笑道:“正是区区在下。”
与他同来的那一人倚了柱子,弯了细长的眼俏生生地笑:“呦~没想到唐大人这么受人追捧,这若是日后落魄了,沦落到咱们娼寮里来,也定是那天下第一的头魁。”
唐燮回眸:“风月场里的头魁,除了你彩云,哪还有别人敢来争。日后唐某流落风尘,定去寻你做伴。到那时……彩云公子可要赏为兄一碗饭吃。”
彩云!坊间幼儿皆知的名字。五年前太后寿筵上,以一支“彩云飞袖”技压全场,太后微启笑唇:“彩云大美,彩云之美尽于此!”皇帝见太后欢喜,心中自也高兴,将彩云唤至跟前,亲赐龙眼大小的夜明珠一颗,并立时下旨:自今而后,除了殿下此人,不可再有第二个唤作“彩云”之名。一时间王亲贵胄乡间邻里,那些个张彩云,李彩云一夜之间倾数改了名儿。有改不过口的,“彩”字刚出口,就捂了嘴藏起来,又有不知事的孩童,拖着鼻涕“彩云彩云”的乱喊,被他父母拿住了混打一番,鼻涕旁再挂两行泪,小脸花猫一般。
唐燮笑道:“唐某四处游历,近日路过此地,有幸结识了彩云公子。过几日是齐小姐生辰,唐某往日受过齐小姐的恩惠,特请彩云公子前来,也跳一出‘彩云飞袖’。”
齐薇儿连连笑称客气,见外,有心了,请上座。
众人心中各怀其事,都缄了声瞅着那彩云。那人颈间系着一只镂空的金丝袋,袋中装着一颗龙眼大小的夜明珠,珠华皓白,幽幽地散发着浓浓淡淡的光,映得他一张粉面更加艳丽,整个望舒榭内恍若白昼。那人虽是男子,却着裙衫,可也并非女子样式。裙间群花争放青红斑驳,金银绣玉花纹综错,远远观之如那花蝶一般,一张脸也涂画了厚厚的粉彩,颜色鲜艳层层叠叠,看不透原先面容,只有细细长长的双目中黑白分明纤尘不染,帮衬着一起一落浓密的睫,更显得顾盼多情。彩云身量娇巧,尚不如齐薇儿高,倒比之更显清瘦,这一身罗裙衣衫穿在身上倒是别有一番风情。他面上妆容裙上花纹刻意但精致,身上搽的香亦是淡雅的兰,那一副多情媚态似是骨子里流出来的一般自然。整个人艳而不俗,异却不奇,此时夹在弥子玉与慕容霜中间,竟也丝毫不输颜色,当真无愧风月场之头魁。
正说话间,四儿又添了两方椅子,齐薇儿将唐燮让与上首,唐燮又让了决明子,那彩云二话不说傍着唐燮坐了。唐燮摸起席间骰子道:“这骰子是在玩什么戏法?”
众人迟疑,弥子玉嬉笑着开了口:“是在玩‘吕杯令’!”
唐燮哈哈一笑:“有趣!不知这lv杯之lv,是行旅之旅,是双口之吕,还是驴马之驴?”他在桌上转着骰子,朝决明子笑道:“有趣!实在有趣!唐某也要玩上一回。”
齐薇儿将大概玩法说与唐燮,隐去了渡酒一节。众人又围成一圈,决明子与禾儿之间添了唐燮与彩云。唐燮掷出个一来,轻巧笑道:“看来唐某要向神医讨教一下作诗的学问了。”毕竟第一才子的诗难得一闻,众人都知他逆了次序,却都不声张。
唐燮张口即道:“我爱决明子,风流天下闻。十九弃小宛,二十卧彩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芬芳。”
这本是一首李太白的《赠孟浩然》,改了寥寥数字,意境已然全非。“芬芳”二字尚未落地,决明子一声低喝已砸出声响:“唐大人!”停顿,捏了捏拳,又款款笑道:“抓药些许会些,这作诗嚒……我认罚便是!”
决明子饮尽三杯,面上笑意全无。众人一阵喧哗复又闹开,他扫了一眼众人,见涂清澈正笑吟吟望着自己,那笑里带了纷杂而莫名的涵义,似有重量般往心里直砸过来,恍惚间竟说不出是甚么滋味。
酒令又行起来。涂清澈说:“天上明月如珠,地下珠明如月。”唐燮对:“天宫云彩多情,不及人间彩云情多。”决明子道:“君子似玉。”端木闻玖叹:“明月如霜!”齐薇儿看着半倚栏杆的慕容霜抛一句:“美人靠上美人靠。”禾儿一瞄彩云脚下彩云石应一句:“彩云踏落彩云踏。”弥子玉来一招花间望月,慕容霜去一记闭月羞花。几人你来我往好不热闹,直把那喝空的花雕坛子堆成了一堵墙。
彩云不与几人掺和,却也被灌了许些酒,靠在一旁直打瞌睡。端木闻玖见了便笑:“齐小姐的生辰还要过些日子吧?我们恐怕不能亲睹彩云公子的‘彩云飞袖’了!”
唐燮笑:“彩云公子,今夜难得大家能聚到一起,跳一场如何?”
彩云亦笑:“无琴无乐,如何跳得?”
唐燮将扇子一下下敲打在桌上,瞅着慕容霜背后的那黑色锦囊笑道:“七少爷的琴艺,可比皇宫里头的琴师强上百倍。”
众人默默瞧着慕容霜,只见他嘻嘻笑道:“弹一曲无妨!”
彩云眨了眨眼:“跳‘彩云飞袖’需得着羽衣霓裳五彩花袖,画流云妆,空地丈余,五百乐工三百乐器同时奏起,千万人齐齐唱和那才跳得。今夜不跳‘彩云飞袖’,慕容公子弹什么,彩云便跳什么!”
齐薇儿命人把周边之物撤了个干净,只留下一方木椅给慕容霜,其余之人都坐在椅后的美人靠上。待小蛮将桌子擦了三遍,慕容霜方将瑶琴摆出。琴名晓月,玄木赤弦形如弯月,赤似猩血,玄如黑玉。
彩云解去外面花蝴蝶一般的外衣外裙,露出单弱身材,腰杆挺拔一如他素带青衫之上的翠竹。他立于水榭探入水中的花台之上,清风扑面长发冉冉,明珠月华相流转,映在他星星点点的双眸中,出尘若仙般的不可描绘。
慕容霜望了望彩云,拨弦启了音。
先是端木闻玖和着琴声吟唱“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而后唐燮拍案而歌浪淘沙,两曲过后,慕容霜忽而拧了眉,手下错错杂杂山呼海啸般风起云涌,彩云毫不遮掩地弃舞从武,曲手成拳,拈枝成剑。各路门派招式精练老道,惊得众人倒吸连连。
耳酌琼瑶,目品珍馐,幕幕幕幕不堪传会。几位看客好一时间不能言语。
夜已深透,拂面清风渐而侵肤刺骨,酒也再不能暖身。朗月霜华,树影婆娑,倒衬得近前灯盏有几分寒酸。一席人都乏得东倒西歪,唯有天心明月不动声色地独散清辉。
“沙沙—砰!”,涂清澈肩上一沉,心中猛然一紧,回头一瞧却不觉哑然失笑,原是禾儿睡倒在了自己肩上。
决明子拉着禾儿的腕子把她从涂清澈身上拖起来:“时辰不早了,散了吧!”
小蛮挑着灯,涂清澈扶着禾儿回房去了。彩云婉拒齐薇儿留宿的邀请,带着他的总角小僮拐出了门。唐燮说要与决明子叙旧,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亭子。齐薇儿要送玖霜二人回房,却被一口回绝。齐薇儿笑了笑也不再客套,留了笼灯自行去了。
一时间人皆去了,夜静得越发深沉。端木闻玖熄了烛火灯笼,蒙于天地间的盖头嗖然滑落。天地披霜银以色,草木折叶风为声。亭台楼榭平水远山,风与月无边,浑不似人间。端木闻玖与慕容霜并肩相依,只觉前尘后事皆可抛却,若穷此一生身畔之人终在侧,纵一世坎坷定也甘之如饴,不枉来人世走这一遭。
端木闻玖心中有无数的肺腑之言要说与慕容霜听,如今揽过他的肩,握着他的手,却是半个字也吐不出了。端木闻玖苦笑,自己并非才华横溢但也绝非胸无点墨,并非舌灿莲花但也绝非口齿愚讷,何以遇到这人,就如那幼童小儿一般不是哭就是笑了呢?而今决明子是见着了,慕容霜虽不曾言语,但看那神情,应是放下了。这几日时间同他相处下来,朦朦胧胧间似有些心意相通的意味,如同那春柳萌芽般絮絮含烟轻描淡写,虽看不真切,但那盎然春意已拦不住地伸展舒张开来,丝绦垂万浓情依依,也只不过是欠了几场明明白白的春风,差了几帘踏踏实实的雨。面前这人,看似凶狠爽落,却实在是个柔弱糊涂的人。端木闻玖揣度良久,一腔炙热浓烈终是化作一声低叹轻喃:“晚霜,我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不负如斯夜月呢。”
慕容霜也觉有话要说,只是醉得太深脑中混沌,怎也理不清楚。罢了!来日方长,那些个难为情的话语,还是留到来日吧!爬上他的背,慕容霜缠住端木闻玖的颈,酒气夹着些许药香挠得人心痒,略微嘶哑的音线愈加销魂:“天凉,回房吧!”
端木闻玖负起慕容霜,腮颊酸涩,牙齿也冻得要掉下来,咧开的嘴却始终合不上。尚未走远,背上人儿已呼吸匀稳,轻鼾渐起。这几日奔波担忧,是真累了吧,相识已久,这还是头一回见他喝这么多酒。今晚……就好生休息一夜吧。
虫声渐隐,明月独圆。
唐燮垂腕低首,毕恭毕敬地道:“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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