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祖的犹豫让骑马的戎狄人开始不安,他们前后呼喝着提醒着他们的首领。
盖聂抬起头,目光依旧平静。
阿祖忽然就忍不住,把心里的话就这么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你——如果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投靠我,来我的部族,就还是我的兄弟。”
“首领!”
“阿祖!你疯了吗?!这个人手里沾满了我戎狄兄弟的鲜血!”
队伍骚动起来,然而阿祖还是固执地看着盖聂的眼睛。他记得很久之前盖聂曾经说过一句话:【你我敌对不过各自为营,战场之后品酒策马尔惧之为何?】那个时候他觉得很有道理,这么多年私下和盖聂每年总会喝上几回酒,吵几次嘴。但是今天,他却想把这个人绑在自己的马匹上把他拖回营地去——这个骗子,应该绑起来用马鞭抽打三十鞭子才对!
我戎狄勇士又不是怪物杀人取乐,逼着自己杀朋友很有趣吗?
阿祖忽然意识到,或许这么多年,只有自己把盖聂当作朋友,当作兄弟,他——从来——
都没有,心。
盖聂望着天,再开口时,已经带着释然:“在下,求仁,得仁。”
“哈哈哈哈哈”阿祖仰头大笑:“很好!很好!如果你答应投靠了,我戎狄勇士反倒看不起你!我们敬你是个英雄,你要保住的人,只要不要招惹我的族人,我就替你保住他们的命!”阿祖环顾四周,在周遭叔伯兄弟的脸上一个一个看过去,一字一句道:“我戎狄的勇士,还不是嗜杀成性的野蛮人,我们也是要存活。你们说,是不是!?”
阿祖在这一瞬间他的语气好像变得和之前不一样,包括旺翟在内的所有人都没能生出反抗的念头。所有人都崇敬地看着他们最年轻的首领,是这个首领让他们用最少的牺牲,能够安然度过冬天——这好像才是他们最初的目的。野心,在这个中原男人的沉静目光下,变得可有可无起来。
这次的寂静来得厚重,没有人说话,大家的目光注视着满满张开的弓弦,弓箭握在戎狄首领的手中,箭簇的那头指着立于城门外空地上的灰发男人。
盖聂最后轻声说:“李进,你回去。”
李进牙龈咬碎:“大人!我不走!我要和你一道殉城!”
盖聂平静地说:“端木姑娘和天明还在密道,能开密道的人只有你。”
粗野的汉子脸上流下泪水,他追随的这个人把所有人的安放在一个棋盘上,让他们互相牵制,不得不按照他的希望活下去。
去死的,唯独,是他自己。
阿祖觉得自己的眼眶很热,热得不像是在大漠的冬天,热得像是刚刚喝下两坛羊奶酒,热得像是三伏天被烈日灼烧了一脸。
他的手,忽然就再也扯不住弦。
箭头射了出去。
盖聂望着天,他想:小庄,我回来了。
第 45 章
城门打开,戎狄人原本兴致高昂的搜掠变得沉默,他们骑在马上,谁都没有像以往那样大声喧哗奔跑。
道路的两旁站满了百姓,男的、女的、小孩扶着老人,都脸色平静和凄清地看着鱼贯入城的戎狄人。
家家门口都放着两样东西,木薪柴火,以及簸箕里仅剩的树干草根。
李进默默走在前面,领着戎狄人往督军府存放粮草的地方而去。
阿祖骑在马上,他没再说话,杀死盖聂的那把弓还握在手上。他四下看去,忽然觉得整个城的人,都好像成了一个人。
有人慢慢唱起来:民靡有黎,具祸以烬。於乎有哀,国步斯频……
旺翟小声嘀咕:“他们在唱什么。”
阿祖没有说话,他记得早年他和盖聂喝酒的时候,那个男人也曾经用树枝敲击酒坛,合声而歌,唱着“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他本来不懂的,听得多了,也多少记住了几句。
督军府的马厩前,李进打开库房的门,站在一边,眼睛望着干枯的胡杨树,微微发红。
旺翟一挥手:“兄弟们,赶快搬啊!还有刚刚一路走来看到的那些,也都给我搜来——他们的家里也——”
“不准滋扰百姓。”阿祖忽然开口,他的声音不大,但在有点压抑的环境里显得不容置疑。
旺翟和几个亲兵都看向阿祖。
阿祖冷哼:“就那点草根也有人看得上?塞牙缝都不够,你逼死了这些人,还指望着来年地上自己长庄稼?”
旺翟骂骂咧咧了几句,但他无从反驳。
在降表献上和射杀敌方战神之后,部族里的所有异声都已经消失。再扰民抢掠,就像违背了城门口的誓言,如果这些中原人的血性真的上来了,结果会怎样,谁都说不好。
这恐怕是最安静的一次劫掠搜抢,整个果真没有人哭出声来。阿祖的人马往回走的时候,看见女人倒伏在男人的怀里,老人怀里搂着小孩,大家仍然在唱着:“四牡骙骙,旟旐有翩。乱生不夷,靡国不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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