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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豆是章枣的徒弟,我以前听章枣说过收了这么个徒弟,因为自己叫“枣”,所以给他起名叫“豆”。这徒弟愚笨不开窍,章枣总说自己脑袋进水才会收了他,可谁要是说徒弟一句不好,他百般的维护。回宫之后我把章豆找了出来,叫他接章枣的班,做我的贴身近侍。他比章枣说得还笨,头一天就摔了个壶,第二天弄洒了水,第三天,哈丹把我压在床上,我轻轻一叫,他以为我在叫他,推开门就冲了进来。

把我气的,当即叫他跪在外头的大雪地里,我不吩咐,他不许起来。

还是哈丹心软,求了情,我才把他放了。

那之后他长了记性,手脚麻利不少,可见了我总战战兢兢的,放不开。

我瞧着他这副窝囊样子,怎么都想不明白章枣怎会收了这样一个徒弟。一想到章枣,我心中便是一酸,忍不住问道:“这些年章枣的衣冠冢都是你在照料吗?”

章枣死在那腌臜地方,早已尸首全无。章豆瞒着别人给师傅做了个衣冠冢,前些日子他告诉我,我曾带哈丹一起去拜祭过,因此他点头道:“回陛下,是奴一直照料的。”

我点头道:“你照料得很好。回头跟他们说一声,你每月的份例银子加五两,这五两是专门让你给章枣买东西用的。”

章豆大喜道:“奴替师父谢陛下隆恩!”

我笑道:“不必谢,这是你师父应得的。”

章豆道:“启禀陛下,其实还有一件事,奴本想您不忙时再向您汇报的。之前您叫奴去找来师父的侄子,还给他封了七品官,师父的侄子一直问奴,可否面见陛下,他想向您亲自谢恩。”

“不必了,”我道,“朕不是冲着他才封他为官。你替朕告诉他,叫他仔细做官,若有贪赃枉法,便是他叔叔活过来,朕都不会饶他。”

“是!”章豆道。

其实前些天,我又去了趟乾和殿。

我还朝之后,就在这儿上了两回朝。天冷了,哈丹的怀抱那么暖和,我早晨根本起不来,早朝二话不说,又罢了。不早朝时,乾和殿冷清极了。我屏退左右,一个人走进殿中,站在龙椅跟前,一个向左,一个向右,扳动龙椅的扶手。随着扶手扳动,内部机括发出“霍霍”的响声,直到扳不动了,我绕到龙椅之后,用手抚摸,找到了那一处小小的凸起。

用力拉,那里有一个抽屉。

没人知道这儿有个抽屉,自然了,他们也没资格知道。

七岁那年,我跟十三弟打架,他比我胖比我壮,打赢了我,我怄得直哭,谁都哄不好。恰好父亲路过,听见我啼哭不止,便把我抱了起来,哄着我要给我看样好东西。他带我来到了乾和殿,一样屏退左右,一样扳动龙椅的扶手,拉出这个抽屉。抽屉里有个木匣子,外面漆着一圈暗红色大漆,可保千年不腐。他把匣子打开,对我道:“毓儿,你可知道这个匣子是我朝开国以来只有历代君王才能知道的秘密,你莫哭,父皇来告诉你。”

他说那匣子是藏东西用的,还解下腰间的玉佩扔了进去。我给唬住了,也扔了自己的玉佩进去。父亲把匣子盖上,一切还原,伸出小指,笑道:“这匣子就毓儿跟父皇知道,来,跟父皇拉钩,咱们绝不往外说。”

我们有了一样的秘密,曾在那之后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亲密父子。即便父皇不常见我们这些儿子,我也能感觉到他看着我的眼神与看着其他兄弟是不同的。

然而这一切随着我的逐渐长大而结束了。

于我,我终于明白父亲那个举动意味着什么,然而我自认担不起天下这个重担,我不想当皇帝;于父亲,当我的长相越来越像母亲,他也越来越无法面对我。

是的,我一直觉得我的母亲也许是父亲一生中唯一挚爱过的女人,否则为何他总在夜里独自前往皇后生前居住的寝宫,为何母亲去世多年,后宫美女如云,可皇后这个位置自始至终空着?

可惜母亲不该是蓝氏的女儿,哪怕她只是平民出身,也许都不会落个被帝王冷落而死的结局。

十七岁那年,我突然发难的前夜,我带着章枣又来到了这里。百年乾和殿在夜中阴森而可怖,章枣手持烛台,看着我拉开抽屉,取出匣子。那里头本该有两块玉佩的,可是盖子打开,属于我的那块不见了。我将父亲的玉佩紧紧攥在手里,攥了好半晌,攥得热了才系在腰上,从怀中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瓶子。

瓶塞打开,我取出其中毒药,藏在齿间。这毒药见血封喉,若我发难不成,它可保我免遭侮辱欺凌。

我将瓶子放进匣中,盖上盖子,放了回去。我告诉章枣,若我明天死了,他们选出新皇即位,你便将此处的机关告诉他。只要他是我朱氏子孙,登基为帝,他应当知道这些。

我成功了,逐渐忘了此处,安心做我的皇帝。直到六年前,章枣伏在我怀中,口吐鲜血的时候,我才想起这里。

章枣把装着毒药的瓶子拿了出来,塞了一颗毒药在自己齿间,然后把玉玺放了进去。他受尽毒打也不肯吐露玉玺的下落,只为见我一面,用自己的生命告诉我玉玺在哪里。

而后的六年里,殷燕宁与卫明遍寻不到玉玺的下落,只好造假玉玺掩人耳目,却不知玉玺就在龙椅下面。六年来,每一次早朝,玉玺就在他们看得见的地方。

孟士准真的老了,以前我在御书房与他议事时,他妙语连珠,腰杆挺得笔直,虽为人臣,却不卑不亢,好一派风流名臣的洒脱气概。听说京城里的名妓不爱世家大族的翩翩公子,也不爱今科连中三元的红花状元郎,却独独对年过四旬的孟大人青睐有加,不仅爱他文采非凡,更爱他稳重倜傥,乃真儒士风范。

可是如今他老了。头发白了许多,腰也佝偻下去,他的一只眼睛不太好用了,总克制不住去挤,好像老是对你挤眉弄眼似的,若不知他是有病在身,肯定会觉得这老头为老不尊,形容猥琐。

我从他手中接过折子,瞟了眼他领口袖口露出的那一圈白料子。我还朝次日,容妃,即后来的顺容太后于寝宫中自缢而死,留下遗书,自言深恨不能看穿弑君篡位小人,更痛悔为小人利用多年,无颜面君,惭愧身死。她其实不必如此,权力倾轧间从没有一个女子的容身之处,容妃温顺软弱,无论她是否为殷燕宁所迫,我都会原谅她。

容妃既为殷燕宁挟圣意所立,这个太后之名自然是算不得数。而她又不能全始终,终究于德有亏,也不能以妃嫔礼仪下葬。礼部向我请旨,我想了想,决定依旧礼,给她“夫人”的封号,陪葬诸事一律依嫔例,礼部官员前日将谥号送来了,为容妃拟定一个“柔”字。

看见孟士准袖口那一圈白,我想起身为臣子,他还在为容妃服丧,便问道:“容妃……不,柔夫人的丧仪礼部都弄完了吗?”

“回陛下,已经全部妥当了。照陛下吩咐,不张扬,不寒酸。”孟士准道。

我点点头,下巴努了努他的袖口,问:“孝期还有多久?”

孟士准道:“今天便是孝期最后一天了。”

“嗯,”我沉吟道,“柔夫人的家人也安抚好了吧?”

容妃出身世家,家道虽已中落,却也有几个人在朝中为官。孟士准一听就知道我想问什么,答道:“陛下不追究他们的罪责已然是天大的恩典,柔夫人的家人感恩戴德,为官者已经辞官,近日正在变卖京中房产家产,打算回乡安置。”

“朕记得柔夫人的老家山清水秀,回乡倒是个好想法。”我满意笑道,“呆在京城有什么好呢,蓝氏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朕刚回来,有些事实在不想做得太过,他们自己明进退,倒是十分懂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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