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凉风下班后,拒绝了同事一起喝一杯的邀请,一个人准备走。乔越自觉和叶凉风这“冰山”挺熟,笑哈哈地上来勾了他的肩就装自来熟地说走吧走吧一起去嘛。叶凉风转过脸扫了他一眼,一句话都没说,那眼神就冻得乔越讪讪地收回了手,底气瞬间不足,连连说“那就下次吧下次吧”,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哧溜一下就逃了。
局里的人都说,叶凉风此人亦正亦邪,底细很有些问题。乔越每每听到这种话都是不服气的,叶凉风这种行为作风能叫“底气有问题”吗?人家那是叫“酷”好不好!一个个都是没见过世面的土鳖!自己耍不了酷还不准别人耍了!不过就是这样理解叶凉风的乔越同志,有时也禁不住感慨,叶凉风这家伙未免是太酷了。
叶凉风的心理素质早已是超越常人的强,也不管别人说什么,一个人戴上头盔跨上机车,发动引擎轰的一声就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这一晚,当巷子里的陈叔再一次看见叶凉风摘下头盔,一身紧身服,站立在自己面前时,陈叔不禁咂了咂嘴,颇有些“牛皮糖来了甩也甩不掉”的烦躁,对他抬了抬下巴道:“你怎么又来了?”
回想当日他对他语重心长地嘱咐道他们的关系是不适再见面的,叶凉风那时也点头懂事地“嗯”了一声,没想到这才过了几天啊,这家伙就像逛菜市场似的又逛来了。陈叔也算是明白了,他上次那声“嗯”基本也是个敷衍,懂事个屁,根本不用指望他听得进去。
叶凉风也不认生,当真认为这里是自己家似的,堂而皇之地就登堂入室了。上次在巷口拦住他的那两个年轻人站在陈叔身后,心想我们这里也好歹是“陈年一条龙”陈叔的老巢,用个高端洋气的说法就是一个“颇有影响力黑道人物的总部”,你一个警察逛个黑道总部就像逛街般来去自如,这像话吗?考虑过我们兄弟的感受吗?这么一想两位青年顿时对叶凉风这种行为很是不爽。
那年纪稍长的青年刚想出身阻拦,却被陈叔拦下了:“阿定,出去守着,我和凉风有事要谈。”
省去姓直接叫凉风,这几乎就是关系匪浅的表示了。
那个叫阿定的男青年张了张嘴,终究没有什么说什么,点了点头说了声“是”,带着人一起出去了,离开前不忘关上门,留一个完整密封的空间给他们。
“他很关心陈叔,”叶凉风是过来人,很多事都是明白的,“他怕我会给您带来麻烦。”
“这些年我一手带出来的这些年轻人,心是好的,”陈叔笑,笑容中有满意,也有感慨,“不过他们之中,论才情、身手、性格、资质都在没有一个人,能和当年的你相及了。”
叶凉风没有太多的表情,喜悦或忧陏他仿佛都是没有的,只淡淡道,“是陈叔你仍然对我好。这些年,我也明白,愿意亲近我的人越来越少,客气一点的,仍然把我视为当年行动失败的无能者看待,不客气的应该是已经不愿意把我当成一个人看待了。”
陈叔一指,让他坐下:“能者,不言;庸者,多言。我认识的叶凉风,绝对不是会这些琐事而在意的人,说吧,你真正想对我说的事。”
天下这么大,仍是有一个老人,如此了解他。叶凉风觉得值,这些年来他所有的居无定所以及风雨飘摇,只要还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他就觉得值。
叶凉风深吸一口气,终于沉声道:“我父亲,入了我的局。”
一室的寂静。
静得连角落中那一株白掌幽幽绽放的声音都听得见。
陈叔“哦”了一声,再无他言。他站了起来,在屋子里缓缓踱步,端了一杯茶,并不喝,端了一会儿又放下,似沉思。叶凉风明白,他是在思考,或许还有犹豫,毕竟他的立场,关系着太多人的性命。
许久的静默之后,陈叔终于折回步子,站定在他的面前,问:“你呢,你的打算是什么?”
“我的打算您是最清楚的,”叶凉风声音很淡,却有力,“我并不打算改。”
“你的对手是你父亲。”
“是,所以我才来您这里,做最后一次确认,”叶凉风一字一句,仿佛有挣扎,也很痛苦,“我父亲他,除了陷害唐信那件事之外,是不是还做了很多,其他不可饶恕的事?”
陈叔看着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道:“一朝身退仍家臣,不谈主君半分恶。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得。”
“对,这是您的道理,”叶凉风寸步不让,“但是,涉及是非黑白,就不能用这样的道理了。如若执著在这十四个字的道理上,那么就会变成昏庸、顽固乃至腐朽不化。”
陈叔大笑:“叶凉风,你现在的口才真是不错。”想当年,这家伙宁可跟人动手也绝不肯跟人废话的。
顶撞老人,不是他的作风。叶凉风心里琢磨着这些年跟着那些个当官的文人混,嘴皮子上酸溜溜的功夫他还真是一时改不掉了,堕落啊,真堕落。这么一想,叶凉风顿时觉得良心上很是有些过意不去,别过了脸,悄悄呼出一口气。
陈叔忽然出声,温言对他道:“你想去做,就去做吧。”
叶凉风转身,十分震惊。
“你父亲他,是该有一人去重新教会他一些道理了。”陈叔负手,讲着一些话如同讲着一个久远的记忆,“已经很少有人再会知道了,曾经你父亲,叶正风他,也是怎样一个疾恶如仇、心怀天下的年轻人。”
在每一个人心暴动之前,大概都会有一段曾经年少的记忆。疾恶如仇、心怀天下,看到弱者被辱会拔刀相助,见到强者横行会挡于蹄前,没有身份地位,只有一腔勇气。然而,就像每个年轻人都会老那样,有一种故事也会老。善恶本就是一念之间的事,经历了一些事,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陡然明白这天下,王者王,将者将,寇者寇,弱者弱,有人金缕玉衣夜生欢,亦有人瓦片遮檐连夜雨,不禁怒吼一句凭什么,凭什么芸芸众生,尔等为王我为寇?!于是一念之差,佛成魔,侠成奸,心老去,少年人不再。
“你父亲是少见的那一种极其聪明的人,”陈叔声音很低,幽幽地说,“懂进退,知分寸,有手腕,亦有能力。所以他走得很快,升得更快,扶摇直上,至今没有一个年轻人可以达到你父亲那样的速度。但是,那时我就隐隐发觉了,一个人走得慢,是一种问题;走得太快,问题却更大。贪心不足,欲念太盛;执念多的人,智慧就少了,兼怀天下的器量,也就更少了。”
叶凉风默默地听着,不发一言。
他发现当他听着父亲的故事时,就像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这些年来叶凉风经历的崩溃不少,但真正能入他心里的崩溃,却很少。唐信算一个,然而唐信给他的崩溃是慢性的,一时不察,长久地侵入,发作的机会也很少,虽然发作起来也是作痛不已的。而父亲,则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令叶凉风打落牙齿和血吞,尝到了崩溃滋味的人。
他曾在他十七岁一事无成,浑浑噩噩的时候,出现在他眼前,对他讲,我带你回家,他也曾在他身无一技、无可傍身之际,带给他陈叔这样的老师,教他世上的道理,令他能文善武;他更是曾在他过去一身不洁、前程昏暗的当口,洗白他所有的不净,令他脱胎换骨,堂堂正正地成为一个人,甚至是他从前从未奢想过的,做一个好人。
每一个孩子心中的父亲,都是神。
叶凉风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他要和心里的神去博,去斗,去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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