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恨晏琛,却坚持以护竹为由选了第二条路,勉强容得几日宽限。
断水缺阳的一处院落,但凡植株,必定逃不脱枯死的终局。多留三五天,也只不过是寥寥三五天,留不成一辈子。
受尽了折磨,还是要命丧黄泉。
陆桓城通通知道。
他只是舍不得在那一天,在他们新婚的次日,就亲手铲断晏琛的命魂。
滂沱大雨无情浇灌,一阵阵迎头泼洒而下。陆桓城立在雨中,牙关紧咬,震怒的双眼发了红,像一头被激怒的虎。
陆桓康却没怕,反倒笑了。
“哥哥,你心疼的究竟是竹子还是夹竹桃,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吗?对,竹子是宝贝,是先祖留下的,不能轻易损毁,可说到底,也只是几根竹子,比不上整个陆家!你今天心慈手软,顾念旧情,死活不肯下狠手,到时候晏琛逃脱出来,十倍百倍地报复陆家,弄得灭门绝户,留着那片竹林又有何用?!”
陆桓城狠狠盯着他,脸色铁青。
残破的油纸伞仰面落在远处,伞骨砸断了几根,油纸脱落大半。雨水越积越多,倾了伞面,漫出一地水色。
他想张口反驳,可是不能。
陆桓康所言,句句都是对的。留不住的终归留不住,他既要晏琛偿命,又不愿看见晏琛送命,这样一厢情愿地逃避着,三日五日地拖下去,总会招致自我戕害。
一把完好的油纸伞移到头顶,遮去了疾雨。
“哥哥,你向来比我聪明,这些简单的道理,连我都看清楚了,你又怎么会不明白?你无非是,无非是……玄清有一句话,当真猜得对极。”
陆桓康道:“他说,你不肯杀晏琛,必定是因为心障未破;而心障未破,恰恰又是因为晏琛还活着。这两桩事是一条衔尾之蛇,不可巧解,只可斩断。你若能狠一狠心,舍去那几根无关紧要的竹子,把夹竹桃挖出焚烧,只消晏琛一死,心障就会随之而破。到那时,你不再爱他,自然也能解脱。”
他这长长的一番话,陆桓城悉数漏过了,认真听进耳中的,只有一句。
心障未破,是因为晏琛还活着。
还活着。
他浑浑噩噩地躲避了五天,不敢合眼,不敢入梦,更不敢亲自去野郊看上一眼,便是害怕看到晏琛横尸废院,腐烂在凋花残叶里。
但晏琛还活着!
“别动他!”
陆桓城用手指着弟弟,倒退着一步步走向苑门,眼神异常冷峻:“我要去看他。在我回来之前,管好你的手,别在背地里动他!”
他抛下所有杂事不顾,转身而去,选了一匹脚程最快的马,冒着昏天暗地的大雨往城外狂奔。雨势太大,砸在身上疼痛无比,眼睛被淌下的雨水糊住,看不清前路。他便用袖子遮挡着,单手持缰,驱马飞驰在淖泞的黄土大道上,溅飞无数泥浆。
第四十二章 了断
浊流汤汤,混着草芥和砂石从山峦两侧冲刷而下。骏马四蹄没入积水,陷进软泥,越至密林深处,行路越加险阻。
陆桓城未着蓑笠,艰辛跋涉到小院门前,里外衣衫皆已湿透。
他翻身下马,正要伸手推门,掌心触到潮湿的尖刺,动作忽而一顿,止住了前行的脚步。
赶路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想见晏琛。而临到终点,距离只隔一道门槛,他却情怯意烦,万千种猜测不可避免地涌上心头,像乱蓬蓬一丛蔓生的野草,挡在未知的沼泽前方,教他心存畏惧,不敢冒失闯入。
陆桓城想见到的,是一个安然无恙的晏琛。
愁眉苦脸,摆出一副委屈的小模样,不开心地窝在床头揪被子,嘴里碎语不断,怨他,骂他,咒他。见人来了也不相迎,赌气一头蒙进被褥里,死活不愿出来。被强行抱入怀中,便用拳头卯足了力气狠砸,说恨他丢下自己孤身一人,整整五天,竟不肯亲自来瞧一眼。
缺活水,缺暖阳,可他的晏琛依然是神采奕奕的。
什么草木成精,不过是一个荒诞的误会。
若是这样,他会欢喜到哭泣,任由晏琛发泄报复。折腾完了,便做低身段,低声下气地恳求他回家。从今往后冰释前嫌,捧在掌心里好好疼宠,用一辈子弥补这五天的冷落。
可这一线希望……渺茫得近似幻想。
院门背后,多半已是一株病弱、萎靡、茎叶卷皱的花儿。五天的枯水和阴霾,掠尽了少年璀璨的生命力,是责罚,更是草木成精的证据。弑杀的罪名板上钉钉,轻易不得翻案。他穿过了半座城池,穿过了漫水的野郊,不顾一切地赶来这儿探望,除了瞧一眼濒死的少年,又能做什么?
什么也做不了。
是非对错,心怀明镜。纵然旧情难忘,他也无法辜负母亲,宽容地饶恕晏琛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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