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梦见黑猫的那一晚,他连夜赶去竹庭,亲自用陆桓城的鲜血施下的那一道血屏。
而现在,这道护屏——崩碎了。
血咒为契,护身佑命。整座陆宅里,只有一个人伤得了他。
这一刻,晏琛全懂了。
“桓城,原来你是……真的不要我了……”
他轻声呢喃着,如同耳语一般温软,唇角微微勾起,自嘲地笑了出来。他扶着腰,身子慢慢后仰,顺从地躺回了大雨里,睁着眼,一动不动地望向被树梢遮蔽的天空,神色近乎麻木。
手掌覆在高隆的腹部,连着唤了好几声笋儿。
头顶枝叶高悬,在雨里整齐地摇颤,一阵凄风吹过,簌簌落落作响。从前晏琛做一根竹子,也总爱在夜深人静时,与邻近的其他竹子擦叶撞枝,发出分外好听的窸窣声。
从前,从前。
都是过去的旧事了,距今……已经太远。
忽然间晏琛呜咽一声,手背青筋直爆,五指揪紧,胸膛猛地向上挣起,身体绷作一张拉紧的弓,整个人张口、睁目、表情骇诧地定了格。
一柄长戟直插胸口,扎穿了灵气汇聚的心脏。
他被抛入无穷无尽的黑暗和静谧之中,时间静止,光线吞噬,唯有剧痛长存。身体是一团颤悠悠跳动的软肉,盘绕着细密的血管和经络。坚硬的戟尖将它狠狠戳烂,血肉四下飞溅,化作一滩稀烂的浆糊。
灵息从肉体生生剥离的极痛直刺头颅,贯穿了三百年漫长的光阴。
三百年,十万天,每一天只承其微末,也痛苦得生不如死。
陆宅,竹庭里,一根青竹轰然倾倒。
竹鞭带根,一下扯出半截,余下半截深扎泥土之中,两边拉扯,利落地“噼啪”崩断,只留尺长的小段,堪堪系在竹身底部。旁边株细瘦的幼竹也不得幸免,随着竹鞭一同拽出土去,歪在青竹身边,却仍然血脉相依。
远郊,山野小院中,晏琛的身体骤然瘫软,后背和腰脊重重砸回地面,腰腹处的肌骨一块一块从关节松脱,乱作一盘散沙。骨骼表面裂纹滋生,一寸寸蔓延,紧跟着脆响连绵,长骨、短骨纷纷碎裂,化为粉末,消融在了血液里。
晏琛的身体越来越软。
胸腔慢慢瘪塌,压得两叶薄肺透不过气。躯干被抽空了骨头,徒剩一副松软皮囊,软扑扑地贴在地上。雨水毫不留情地砸向皮肤,少了肋骨作撑,连内里的脏腑也被砸痛。
肚子依然突兀地膨隆着,却不再有规律发作的节奏。
曾经让晏琛失声尖叫的强烈宫缩不见了,间隔许久,腹部才敷衍着半软不硬地收缩一次。痛感微弱得可怜,下腹已经感受不到一点推挤的力道。
晏琛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哽咽哭道:“笋儿,对不起,我生不动……笋儿,对不起……”
灵气正在一缕一缕地悄然散去,浮于水面的竹叶越积越多。这具身体变得衰弱而残破,再也使不出一点力气。晏琛甚至不知道,胸腔里阻滞的呼吸还能维持多久。
恰恰就在这个时候,笋儿突然动了。
腹内每一次若有似无的收缩,都推着它撑开甬道,慢吞吞地往下滑去,不一会儿顺畅地滑到了穴口处,露出一小团卷曲的毛发。晏琛难以置信,伸手按了按腹底,那儿腰胯塌陷,皮肤裹着血与肉,触感异样柔软。
竟然……也没有了骨头。
都碎了。
下身是一只扯松的皮袋子,兜着笋儿小小的身躯,只要再耗一点点力气就能娩出。
晏琛看到希望,破败的身躯忽然充满了力气。
他用手肘支起上半身,长长地吸入一口气,当微弱的阵痛来临,便咬紧牙关,五指抠入泥土,拼命地屏息用力。他的身体在颤抖,红惨惨的肚子因为用力而鼓得更胀,热腻的鲜血从割痕里一滩一滩溢出,沿着腰侧淌落。
双腿间血流如注,晏琛能看见,可他并不在乎。这具回天乏术的破烂身体,他早已丢弃不要了,他在乎的只有笋儿,一个健健康康、能哭能笑的笋儿。
圆润的小脑袋顶出了小半个,黑糊糊的,前额触到冰冷的泥水,猛地往回一缩,不愿再出来了。
“好孩子,别怕,别怕……”
晏琛急促地喘着气,掌心轻柔地安抚腹部鼓励它:“外头一点儿也不冷,有爹爹在呢,爹爹会抱着你,不让你受寒……笋儿乖,别怕,出来吧……快出来吧……”
又一次阵痛来的时候,晏琛仰起脖子,咬破嘴唇,嘶吼与叫喊死死堵在嗓子里,逼出压抑的低吟。穴口在漫长的苦痛中逐渐撑到极致,忽然间腰身一轻,汹涌的血水喷溅而出,一个蜷着身子的小婴儿落入了他两腿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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