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玄道:“我这一条命,从来都是握在自己手里的。我想拿它换什么就换什么,哪怕赴死,也是我心甘情愿送出去的,我觉得值,它便值。可晏琛呢?他的一条薄命,几时握在自己手里过?他的命,全系在陆大公子你的手上,你爱他,他就活着,你不爱他,他就死去。你倒告诉我……这样轻飘飘的一条命,他活得值不值?又死得值不值?”
一番话,阿玄是笑着说的。
晏琛的爱情,分明比湖水还要清澈。阿玄想,他伸手搅了搅水波,就在陆桓城心里搅出了一大滩泥浊,这样的疼宠,小竹子讨来又有何用?一只没牵稳的风筝,挣脱线头飞走了,他是那阵风,固然有错,可陆桓城这个牵线的人,又无辜得到哪里去?
不如归去,零落成泥,留着这孤单的尘世,让它一日一日独过。
所以阿玄的笑意里,九成的嘲讽都给了陆桓城。
陆桓城像被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身体的颤栗停不住,嗓子也在发抖:“为什么?你要他一条命,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阿玄笑得漂亮,答得也干脆,“傻兮兮的,看不顺眼,狸子不喜欢罢了。”
可到底不是真话,他有点心虚,藏在背后的一只手偷摸着去蹭陆桓康,刚蹭到一根手指,突然被嫌恶地甩开了。阿玄一怔,表情却没什么变化,转手捞起了自己蓬松的绒尾,手指卷着尾尖光滑的毛,眼梢下撇,微微咬了咬牙。
第四十六章 血脉
陆桓城望着他们,只觉一秒也待不下去。
烛影里,一双人,一个是他愚钝的同胞弟弟,一个是嗜杀不知悔悟的狸妖,他们成双成对,占着陆宅温暖的雅房,而他的阿琛……却被困在荒郊野外的弃院里。
外头疾雨暴风,电闪雷鸣,那座小院破陋得摇摇欲坠。阿琛从前连独睡都不敢,总要他抱着,哄着,如今一个人在黑屋子里睡,会受多大的惊吓?
他做了什么?
他扮演一个心狠手辣的同谋,亲自把晏琛撵出家门,赶去了那样的地方,以至恨起阿玄来,也恨得心虚,恨得无力。
陆桓城眼眶发热,快要忍不住落泪。晏琛哀凄的惨叫声在耳畔盘桓,直扎心窝,像是染了重疾,也像风寒侵体。他得尽快赶过去,把人接回家,十几层锦褥裹着,十几道帷幔护着,请最好的大夫日夜照看,从今往后一辈子,都捧在手心里疼宠。
——如果来得及。
但还没迈出门槛,他就被阿玄一句冰冷的话钉住了脚步。
“省省吧,晏琛的命……已经救不回来了。”
陆桓城心中大骇,止步回头,惊惧地盯着阿玄:“你说什么?!”
阿玄失笑,身后长尾绕上了手腕,柔软地摆动着:“陆大少爷,你有没有想过,晏琛一没断腿,二没断脚,为什么整整五天过去,还是走不出我的红绳障?”
陆桓城木愣地看着阿玄,那狸妖眯起一双狡黠的眼,唇边漾开了一抹恶劣的笑。
“因为……他真的是一株成精的草木啊。”
耳边忽然嗡的一声,屏蔽了所有声音。
心脏胡乱地跳动,扯断筋,绷断血管,绞出大股淋漓的鲜血,灌满了胸腔。
晏琛是一株成精的草木,而那处院子……没有暖阳,也没有活水。
整整五天。
陆桓城不敢再听,他知道后面必定还跟着更可怕的话,将要打碎他仅存的一点幻想,每一个字他都承受不起。他想落荒而逃,假装一切还有补救之机,但双脚被牢牢钉住了,一步也迈不动。
视野里,充满了阿玄放肆的笑容。
“晏琛是一根竹。”那个声音残忍地说,“书房西窗旁,被你亲手挖断的一根竹。”
今夜最响的一声惊雷,炸开在陆桓城耳畔。他一瞬间面如灰土,眼眶里悬垂许久的泪水终于滑落下来。
这是春末夏初的一场雨,不似春霖细润,也不似夏雨爽快。它无休无止地下了一整天,急过,缓过,临到歇止,又聚一个更猛的浪头扑回来。白亮亮的闪电接连劈穿天际,水流哗哗漫过街巷,积没了门前的台阶。
阆州风雨飘摇,家家户户闭扉关窗,飘盆接漏。城边不结实的屋舍倾垮了好几间,像一条断裂的鱼脊骨。
长街昏灰而幽暗,一架红漆青帐的马车冒雨前行。滚轮浸水,带起涟涟小浪,马蹄踏滑,犹如曳引着千斤的重物,不进反退。
陆桓城的心有多急,它就走得有多慢。
车顶盖着一层挡雨油布,出门时太匆忙,未及掩紧,经过城门时被呼啸的疾风撕作了两半,高扬纷飞,猎猎作响。狂风迎面逆吹,猛地掀开遮帘,潇潇雨水倒灌而入,洒湿了一席香褥软枕,徒留一团沉甸甸的湿絮。
陆桓城回头看了一眼,不禁眉头紧锁。
他要赶着去接晏琛回家,这些褥枕与软垫都是备给晏琛暖身用的,如今被雨水淋得湿透,自然不能再用了,只余四面光溜溜的车壁,还能勉强挡一挡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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