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还嘴,心中却燃起一簇微弱的火苗,有不可控的情绪翻涌到喉咙,压抑着打了个转,最终只是谦恭地低下头:“是寒烟不好。”
那时候年纪小,总还是有些蒙昧。后来乱葬岗的鬼魂们让我明白了,一切的不好,都要向自己身上找。楚寒烟是一个天生携带罪孽的人,千千万万的罪孽里,总有一条会是他人动怒的源头。按他们的道理,我想那时候的火苗只是因为羞愧吧,羞愧自己皮相粗劣,不能够使得老鸨赚足银钱。
到了晚上那火苗仍旧烧着,我穿着花哨可笑的纱衣坐在镜子前,铜镜里映出我微红的眼眶。胭脂盒子散着熏人的味道,我想起老鸨跟商贾那段讨价还价,就着银钱层层将一个人变作一个物件。“这孩子没开过苞”“可他的模样又算不上顶好”“够漂亮了,何况他听话呀”“气韵不足,价钱定高了”你一言我一语,清晰地重复放映,我对着镜子弯起唇角,烛影摇晃,落在眉间像印了黯淡的花钿,我伸出手触碰那里,皮肉牵连着,眼睫一动,滚下泪来。
按乱葬岗孤魂们的道理,那大约仍旧是因为羞愧,可是至今我仍不明白那一点眼泪是为了哪一件事而羞愧。
我坐在床边,手里抓着流苏细细的穗子梳拢把玩,我听见窗外的蝉鸣声,然而很快,便被隔壁的□□压了下去。我将穗子绞在指间,忽然听见木门吱呀的声响。房门被推开,我不敢抬头,直到那个商贾伴着浓重的酒气来到我身旁。一只手抬起我的下颚,有一点粗糙的茧子,手指却是意料之外的修长美妙。我顺从着抬起头,看见了楚云。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叫楚云,不知道他是传言里飞扬神采的少年将军。
我只是觉得这个人真是好看,同馆中的哥哥们不一样的好看。
他按住我的嘴唇,指腹缓慢地摩挲着:“年纪怎么这么小……”
我知道他是走错了房间,然而这个时候竟不想他再去寻旁人,我私心里想要他在这里多停留一会儿,于是装作熟稔的态度亲吻他的指腹,含糊着说:“公子想要反悔?”
他嬉闹似的拥过来,他怀里那么暖和,几乎是一瞬间我便贪恋上了。我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我怔愣着回抱住他,左胸膛印上他的右胸膛,震颤便更浮躁些。他将我颊侧的头发撩起来,温热便落在脖颈处,一寸一寸地往下移。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一想到那个丑陋的商贾,便翻涌出逃离的念头——大约是因为他过于吝啬以至于惹老鸨生气吧。眼前的公子是我能走的唯一捷径,我摒去羞耻心去攀附他,只有这样,才能使得老鸨赚足银钱。按照孤魂们的道理,回顾往事,我如今这样想。
藕荷色的帐子浮动着脂粉的香息,我盯着帐顶,忐忑地等待他下一刻的动作,他在我颈侧游移的唇舌停顿了一下,我只觉得身上一沉,竟是他双目一合睡了过去。
我小心地将他推开来,心中只是惧怕那商贾推门而入,这之后要如何圆场呢。我坐起身,将纱衣扯开,在身上刻意地留下红色的掐痕,像是做贼一样,做完之后我迅速地躺了下去,望着纱帐,便是一夜。
第二天仍旧是平静的,商贾不曾进来。原来是老鸨酒宴上饮得多了,糊涂时安排错了房间,怨不得昨晚隔壁小倌的□□里有一点挣扎的味道,那倌儿是头牌的料子,如今清白折在那商贾身上,总要觉得愤恨的。阴错阳差,商贾并不曾找上来,反倒老鸨有些不乐意,然而那昏睡一夜的俊美公子竟舍得为我解围,利落地给我赎了身,将我接去宅邸。
后来我大着胆子将那一晚的事情坦白,他只是漫不经心地笑笑:“我知道啊,那一身印子掐得那样均匀,怎可能是真的。”
我便越发视他若神明。
他告诉我他唤作楚云,叫我随他姓楚。我欢欣地应了,像只乞怜的动物,受宠若惊又忍不住得寸进尺。我听他与好友们煮茶浅谈,有时候甚至听不懂一个通俗的典故,只好木讷笑着退下去,偶尔他会留意到我的窘态,捏着我的手作安抚,然而那样只会让我觉得更加难过。我一直知道我和他是有别云泥的,倒不是因为差别而难过,我卑贱惯了,小时候被卖到妓馆里去,不喜诗书,只懂得弹唱淫艳的曲子,即便这样,也还做不到最好。我的相貌不如馆中的红牌,但也不至于要沦落为最下等的妓子,十三年总是半尴不尬的,连同名字里都有一点冷雨凄凄的晦气,这些我都是知道的,也认命。我是不争气,灰头土脸的人,可我不想让他因为我的不争气,而蒙受他人恶意的流言。
在园子里散步时我听见他的朋友背地感叹他的眼光愈发好笑,竟宠爱一个目不识丁的倌儿,紧接着他们说起他的不好,又是夹带着我听不大懂的典故。原来明面上饮酒言欢的好友在背地里有另一幅样子,我躲在柱子后面,很想将他们一个一个揪出来,揪到他的面前。他那么好,怎能受这样无端的诟病,渐渐的我不再总是赖在他身边,每当那些人过来,我只好迅疾地退回到屏风后面去,就着一个隐晦的孔洞,看他一无所知举杯谈笑的背影。
我甘心活在他的背影里。
像是飞蛾中的一只异类,向往火,崇敬火,又不敢真正地扑上前去。
我躲在每一个暗处,看他晨起舞枪,夜落读书,偶尔会被他发觉,可是我什么都不会,连一把轻剑都没力气挥舞好,研墨的时候又总是笨手笨脚把墨点溅到他衣袖上。他不曾恼,只是捏一捏我的手心,哄我说这只是小事情,让我不要放在心上。他的体贴只会让我越发觉察到自己的不堪,于是就着摇晃的烛光落下眼泪,晕湿他端整的字迹。楚云很见不得我哭,他笨拙地给我擦眼泪,偏偏只晓得说“不要哭”“别哭”,我从他生涩的态度上发觉了他也是一个有弱点的人,于是便笑起来,头一次真心的笑。
第一回同他有床笫之欢是十四岁的时候。
他是我爱慕的楚云,同样是举国敬仰的将军,家国大事我一向不懂,只是模模糊糊知道天下开始不太平,他将要去前线领兵。这一晚我穿上他最喜欢的衣裳,坐在床边等他。他见到我的时候明显是惊讶的,我事前喝了酒壮胆,不知是羞臊还是酒醉,脸上热烫。我主动地拥住他的脖颈,吐息就在他耳侧:“公子,留给寒烟一个念想,好不好。”
楚云明显地震颤了一下,他抚摸着我的头发:“你还小。”
我蹭一蹭他的脖颈,猝不及防地笑出声来:“公子第一次见寒烟的时候,寒烟分明更小。”
他松开我,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望过来:“那时候我只要一夕欢情,如今我只要白首同心。”
白首同心。
这样沉重的四个字,怎么能够安放在一个卑贱的小倌身上。我被它砸得狼狈失措,一时间只知道呆怔地凝望他,他凑近来在我唇边烙下轻吻。我捉住他的手,不肯让他离开。
近乎固执地,我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寒烟长大了,寒烟愿意。”
很久,只是近近贴合着,久到烛泪落下一滴又一滴,他终于回应我:“好。”
(被和谐了,寒烟是攻寒烟是攻寒烟是攻!)
他苍白痛楚的脸深切地印在心脏上,我坐起身拥住他颤抖的身躯,问:“为什么?”
楚云没有回答,只以艰涩的动作打消我的疑问。
结束的时候我与他相拥而眠,一切都像是做梦一样,我在玷污他,玷污我心中恋慕的神明,惶恐失措,同时又很欢喜。今晚的一切让我生出不该有非分念想,于是我再度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待我,我不是最好看,什么都不懂得,只会拖累你,我骗了你,你为什么要将我买回来,为什么,肯对我这么好……”
他沉默着,很仔细地思索着,然后望住我的眼睛,说:“我也不知道,只是每次看到你惶恐小心的目光,就总是想把一切都捧到你身边来。”
我只看见他沉静的一双眼,风声,鸟虫鸣叫声,烛火燃烧的微芒,月下游移的树影,一切俱听不见,看不见了,只有他的话,只有他的眼。我陷入到一种极致的狂喜里,极致的狂喜里又掺杂着极致的惧怖。他竟然肯爱我,不问缘由地爱我,我应当用等量的爱来回报他,可是远远不够——是我高攀他玷污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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