砾金城硝烟已平,城墙上、城墙下,数万具尸体铺盖在整个战场,血色弥漫,将战场染成一片赭红。朗契冗双肩被两个银铠士兵死死按住,纵然双膝跪地,他仍旧抬起头,轻蔑地瞪着居高临下望着他的人。
云锋的脸上露出一抹肃然之色,他着实敬佩这位至死不降的北漠将军,纵然是沙扬刃被俘,朗契冗不曾放弃最后的抵抗。手中的弯刀已钝,朗契冗仍旧紧握着不肯丢下,他恶狠狠地瞪着云锋,伺机寻找着任何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还不放弃么?云锋鹰目半眯,他欣赏朗契冗的勇气,却不欣赏朗契冗的愚忠。
“将军,一共俘获一百七十六名高骑军。”一名风骑军单膝跪在云锋面前,朗声禀告。
云锋挥了挥手,让那名风骑军先下去,他注意到朗契冗的眼中划过一抹不甘,一百六十七名北漠高骑被俘,三万北漠高骑如今只剩下一百多人,这一场战斗,北漠几乎全军覆没。
“将军,这个人该如何处置?”云锋身旁的扈从官问道。
云锋背在身后的手忽然握成了拳,朗契冗的命运只可能有一种:“先押回大营,等国主发落。”
“是!”扈从官让风骑军将跪在泥水中的人架起带走,云锋看着那个桀骜的身影,良久叹了口气。
“将军?”扈从官跟随云锋多年,知道这位世乐的首将军惜才,朗契冗在战场上的果敢英勇,云锋全数看在眼里。朗契冗未及而立之年,刚毅的脸上却有着一份沉着,再过些年岁,云锋或许不会那么容易就从朗契冗的手里夺下砾金城。
“走罢。”云锋摇了摇头,没有藏住眼里的惋惜之色。
站在大营外侍奉的小内侍哆嗦着脚,抬眼见到不远处一个国字脸的威武将军正朝这方走来,连忙停下了脚,收起脸上倦怠的神色,快步迎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向云锋行礼,欠身哈腰道:“首将军,可是有事?”
云锋横了一眼这个小内侍,吓得小内侍一哆嗦,小内侍又不敢抱怨,忙重新堆起笑道:“将军恕罪,国主刚吩咐过,如果首将军和御将军有事禀告,烦请明日再来。”
“明日?”云锋心头疑惑,抬头看了眼将布幕的天空,半刻后点点头道,“那我明日再来。”
“恭送首将军。”小内侍见云锋拂袖转身,提到嗓子眼的心咚地一声落了回去。
“还好还好……”小内侍擦掉了脑袋上的冷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首将军来过了?”
小内侍的身后,传来了一个尖声细嗓的声音,小内侍刚稳住的心又扑扑地直跳,他忙打起十二分精神,转过身讷讷地道:“是、是,刚被小人劝回去了。”
喜公公面色柔和了些,小内侍连忙躬身退到了大营外,喜公公转头看了一眼门帘紧闭的营帐,低声向身边的内侍吩咐道:“今晚让守营的将士们在营帐一丈外巡护。”
北漠的夜晚到来得很早。皓月高悬,紫蓝色的天空上银河如带,星辰璀璨,广袤的荒莽原东陆,草色新绿,马蹄踏在消融的雪水中,带起一阵新鲜的青草香气。一赤一白两骑骏马扬蹄飞奔在月色下,赤色的骏马上的人斜飞的眉头舒朗展开,腰间系着一柄黑布缠绕的弯刀,他轻踢马肚,领先那白色的骏马一个身位。另一匹马上,天鸾一袭白衣,眸色清冷,他紧握马缰,跟在沙扬刃身后,北漠瀚海王与世乐国主,一前一后,驾马疾驰在阒静的荒莽原上。
由荒莽原往北深入,绕过砾金城,再向西行三十里便是北漠闻名遐迩的月牙泉,泉水在月光下剔透晶莹,月光浮在水面,随风荡漾。天鸾勒住马缰,纵身跃下马背,雪白的绒靴踏在月牙泉边光滑的石头上,他身边一人高的巨石后,忽然蹿出了一个黑色身影,瞬间来到天鸾脚边,毛茸的脑袋来回蹭在天鸾的脚边,天鸾索性席地而坐,灰刃得到机会,直接将脑袋埋进了天鸾的脖颈里。
沙扬刃还骑在赤旅飞上,赤旅飞没好气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两个后蹄不停地在草地上蹬来蹬去,显然是对灰刃“喜新厌旧”表示不满。沙扬刃觉得自己再这么骑在赤旅飞的背上,没准儿一会就会被这匹“忠心护主”的马给从马背上掀翻。
灰刃丝毫不理会赤旅飞的不满,它直接把半个身子都压在了天鸾的身上,天鸾无奈地揉了揉灰刃的脑袋,笑着对走来的人说:“你是怎么养它的?”
沙扬刃盘腿坐在天鸾身边,扫了一眼贴在天鸾身上的灰刃,继而道:“一日三餐好生照顾,你怎么养它,孤就怎么养它。”
听到“孤”,天鸾没有一蹙,声音冷了几分:“你得换个称呼。”
沙扬刃不以为然地道:“孤一日不退位,就一日还是北漠之主。”
“北漠之主……”天鸾沉吟片刻,“这世上如今只剩下祖洲之主了。”
沙扬刃沉下了脸,伸手抚上灰刃的脑袋,他无意间触碰到了天鸾的手指,被他碰到的人手蓦地一缩,却被沙扬刃握住了。“祖洲之主……”沙扬刃声音嘶哑,他看着天鸾纯黑的眼眸,眼前忽然跳出一抹暗黑色的光芒,沙扬刃心头一紧,一股从未有过的滞闷徘徊在心头,他不可思议地道,“曜舜?”
随着沙扬刃的话音落下,天鸾觉得眼前天地一片倒悬,紫色的光芒自沙扬刃手指间跃出,沙扬刃幽蓝色的眼眸变得锐利,他一手扼住天鸾的肩膀,脸渐渐靠近天鸾:“曜舜……”声音喑哑可怖,不似沙扬刃的声音,天鸾感觉到自己的意识逐渐消散,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那是一个清冷俊逸的面容,眼眸沉静如水,他悲悯又忧伤地看着自己,这个人是谁?他轻轻在云鸾的耳畔呼唤着一个名字——曜舜。曜舜?!天鸾想起这个人是谁,所有的记忆在脑海中交织,天鸾紧紧蹙起眉头,他的脑海中有太多不属于他自己的记忆。他明白了这是谁的记忆,沙扬刃喃喃低唤的那个人的名字,是属于曜舜的,那他眼前的这个不停呼喊着“曜舜”的人又是谁?
一驾轻骑破冰而来,马声长鸣,刺得围挡的将士们不由得纷纷皱紧眉头,待这刺耳的马蹄声消散,喜公公翘着小指,拇指与中指捻起身前护卫的衣角,一手挥着面前的灰尘,尖声细嗓地斥着:“闪开!都闪开!”
守卫大营的天羽军们立即给喜公公让出一条道来,喜公公细眉高挑,刚要开口训斥面前驾马直接闯入世乐大营的人,就被来人冰冷的面容逼退了。
“少……少司命?”喜公公心头一突,连忙跪在地上向骑在马上的人行礼。
巫玄冷若寒冰的眼光在周围人的身上扫了一圈,天羽军们觉得心脏好像被冻住了一般,□□纷纷从手中脱落,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
“还不让开!”巫玄的身后,一个身穿影月军军服的人连忙开口呵斥围在身前发愣的众人。
喜公公被这洪亮的声音唬了一跳,挑着声音挥手让身边天羽军退开:“让开!快给少司命让路!”在营中除了将军和国主外,没人可以骑马长驱入营,然而少司命巫玄却是例外,这位新老国主眼中的绝世少年,可随意在重华宫和军营走动,即使臣子们纷纷进言司命院不得干政,云轩与天鸾都将老臣子们的奏折给打了回去,所以没人敢再质疑巫玄。
巫玄睨了一眼喜公公,喜公公被这冰冷的眼眸慑住,连忙跪在地上,恭敬地道:“拜见少司命!”随后,原本围住巫玄的天羽军一齐跪地,跟着喜公公行礼。
“国主可在?”巫玄目光停留在正前方一丈外的那顶白色帐篷上,帐篷内灯火通明,巫玄却听不见一丁点人声。
喜公公一怔,结结巴巴地道:“国主、国主他……”
“不在?”巫玄懒得搭理这个圆滑的内侍,他轻勒马缰,掉转过马头道,“去哪了?”
喜公公讷讷地抬手指着大营正前方:“国主说是去月牙泉。”
“废物!”巫玄瞪了一眼跪在地上将头埋得更低的人,扬鞭一扫,近前的队伍分散开来,巫玄一骑当先,身后跟着十名黑巾蒙面的影月军,在月色中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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