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万籁俱寂,偶尔传过夜枭啼鸣,越发显得空谷幽深,孤峰高立,山下灯火也已次第熄灭,唯有这崖上烛火盈盈,深情脉脉。
这时,天边划过一道剪影,一只偃甲鸟羽翼上载着满满的月光,自东向西,翩然降落到院中,停在了谢衣手上。
“呵,长安的消息来了。”他放下酒杯,朝沈夜笑道:“那日在山中,我将偃甲鸟放出去同清娇联络,告知她我尚在人间,顺带打探些近日消息。”
“那是何人?”
“是无异的母亲,南疆天玄教偃女传人。”谢衣将偃甲鸟放在桌上,轻叹口气,向沈夜道:“我下界后,与天玄教颇有来往,清娇的师父呼延采薇亦是我旧友之一。当日我发现了昭明之事,往捐毒前将一切秘藏入通天之器内,并拆分成四份,当中一份便给了采薇,嘱咐她妥善保管。若三年后我不曾找她寻回此物,就是我已经……”
他没有再讲下去,微笑着摇了摇头,沈夜也没有做出回应,他们都知道之后发生了何事。而那些事……此刻无需再提。
“此后采薇将那一部分通天之器传给了清娇,跟着自然到了无异手里。”
“倒也是冥冥中自有因果。”沈夜微微点头,许多事情当真要到时过境迁,才能明白当年那步棋究竟落在了哪里。
谢衣点头,手指轻触偃甲鸟,内中便传来了傅清娇的声音。
第64章
“谢前辈安好?未曾想今生还能接到您的讯息,清娇倍感惊讶,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论起。细想来,这还是头一回与谢前辈通话,前辈与我师尊颇有交情,清娇本当执晚辈礼,奈何故人已殁,命运使然,如今前辈身为我儿师尊,便请恕清娇唐突之罪,姑且以平辈论交吧。”
谢衣微微一笑,他对这些俗尘礼数本就不十分上心,烈山部人寿数长久,若时时刻刻都要与凡人论及长幼,怕是永远理不清这繁杂关系了。
她虽口称平辈,言谈中却满是尊崇,只将谢衣唤作前辈,恭敬而矜持,一派大家之风。虽身为南疆女子,性格爽利,但傅清娇嫁与乐绍成多年,早为天朝儒风熏染,面对谢衣这等人物,自是礼数周全,进退合宜。
“前辈所言之事清娇已知悉,当日无异回家后,曾将流月城之事告知我夫妇二人,如今听前辈再讲来,更是多了一层理解,生出三分感慨,只能叹息天道无常,枯荣难定,而今一族寻到安歇之所,珍视之人亦留存前辈身边,清娇身在局外,只为前辈感到欣慰。作为神裔之民,前辈寿胜凡人,而今也可好生休养,安然度日了。”
沈夜不语,在旁静听着,听到那句“珍视之人留存身边”,忽而一挑眉,别有深意的看了谢衣一眼。谢衣只觉他目光似箭,直插进自己心口,引得浑身一颤,不由略觉耳廓发热,面上却也不说什么,只当不知。
“……前辈历尽劫波而安然无恙,如此喜讯,我身为人母,本想即刻令无异知晓,不过依着前辈吩咐,此刻竟还是不让他知道为好,因此未曾透露半个字,连我夫君也不晓得前辈之事呢。”
“唔?”听到这里,沈夜微觉诧异,问道:“怎么,你不打算告诉乐无异你还活着?”
“暂且不提。”谢衣止住偃甲鸟中的声音流动,摇头笑道:“无异心性纯善,忠勇坚定,是个好孩子。他此番历经大变,由内到外都有了许多成长,不论是当日谢衣的教导,还是初七的敌对,都是在不断引导他。如今他已能面对我的辞世,算走出庇荫,独当一面,倒是叫他自个儿再历练两年的好。”
“呵,你当日在捐毒那般维护他们,我还道你是个宠溺徒儿的温存师父。”沈夜笑笑,似乎认真,又似乎玩笑话,“此刻你竟舍得瞒住他,倒也让为师刮目相看。”
“两回事,师尊。”听他提起当日,谢衣赶紧道:“男人不经风雨,如何成就?这也是师尊曾反复教导我的,相信接下来无异会好生谋划,做一番打算。话说回来……即便我不直接现身,帮助无异的机会也还多得很。”
“嗯。”沈夜点头,尊重谢衣对他们师徒间的安排,相信以谢衣之心性能为,完全能够培养乐无异成为一代人杰。
得沈夜首肯,谢衣令偃甲鸟继续。
“前辈,清娇年轻时也曾走南闯北,见过许多风浪,不是柔弱无知的小女子,胸襟算得开阔,但如今即便在我看来,无异也有了许多成长和改变,须对他刮目相看了。此前我们总觉他是个孩子,忧心他既不爱读书,也不善交际,如今再无需烦忧,请前辈也放下心来,无异啊,是个男人了。”
“呵,好得很。”谢衣点头微笑,沈夜眉头也舒展开,对这徒孙,他虽不曾亲自教导,但一路循着谢衣足迹走过来的人,又怎么会差了?
“……流月城事毕后,无异并未急着归家,而是转道去了太华山、百草谷,还有东海上的龙兵屿,协调各门派与烈山部族民的关系。这孩子人笨嘴拙,平日里在家都不太会说话,哪是做这些事的料子,幸好同行有天罡的闻人姑娘,巫山的阿阮姑娘,特别三皇子殿下鼎力相助,终于将流月城的后续事务处理妥当了。上月中旬,无异风尘仆仆的回来,还没呆上几天,又将来年计划排出,说要出门。若非我们苦留,怕是下个月就要离家,好说歹说,方改作新年后再出发。”
嗯?无异又要出行么?谢衣一怔,静听傅清娇的话。
“那孩子说,想往西域去……”她幽幽叹口气,话语里带着担忧和不舍:“血缘出身这东西,实在难说得很,若他从不知晓便罢了,偏偏真相大白,又认了哥哥,再加上当年捐毒之事……”
讲到这里她顿了顿,沈夜眉头微蹙,似想说点儿什么,略一沉吟又放下,保持静默的姿态。
“无异决定年后出门,往西域历练两三年,一来帮着狼王的队伍管些事,做马贼风险大,绝非长久之计,希望能助他们一步步转为生意人,同长安这边往来商贸;二来为继续修行偃术,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论术法,还是您传授他的偃术,都得在实用中多加研习,才能真正发扬光大;此外还有第三点,怕也是他不愿同我们言明的,捐毒好歹是他生身之地,若能够回归故土好好呆几年,以偃术为当地遗民们略尽绵薄之力,也算报答了亲生父母的血脉恩情。”
捐毒……
沈夜一言不发,只眉间印痕渐深,嘴角抿紧,似忆起当年那些罪孽,半晌,他默默握住谢衣的手,谢衣也立刻反握住他,静听偃甲鸟的诉说。
“……前辈无需担忧无异,他现下好得很,我这个做母亲的,只盼您今后还能拨冗提携教诲,让这孩子多学一点,多懂一些……他这边有什么安排,清娇会及时告知前辈……”
谢衣不由自主地点头,如傅清娇所言,无异最近数月的行踪,包括来年安排都十分妥当,真是成熟了。
“好,很好。”他露出笑意,朝沈夜道:“故土粉碎之日,师尊将我留在城中的偃术心得给了无异么?”
“是。”沈夜坦然道:“既是你珍视的弟子,你留下的东西,自然该传给他。他……确实有些像你,我也同他说,想看看他十年后的模样。”
“看得到的。”谢衣站起身,为沈夜杯中斟满,唇角含笑,眉眼上都是欣慰与喜悦。知晓他为乐无异的成长高兴,沈夜也放松心情,陪他好好饮了两杯。
此刻,又有一只偃甲鸟排空而来,堪堪落在谢衣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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