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师尊?”
谢衣的呼唤拉回沈夜的注意力,他眼前一花,那幅图景已全然消散了,唯见两扇沉默的木门。
“师尊怎么了,莫不是有些失望?”谢衣轻声问。
“怎么可能……回去吧。”拍拍谢衣放到自己肩上的手,沈夜微微一笑,离开这座幽静的宅院,往依然人声鼎沸的城镇中行去。
天道无情,恰是公允。人若想要逆天而行,凭一己之力扭转命数,那便要付出绝大的代价,在佛家或称因果,在道家或称缘法,在其他更罕为人所知的法门里,应当还有别样的称呼。但不管怎样,天道始终在那里,比春秋的替换更恒定,比日月的运作更规律,如一张紧密的罗网,将天地万物,神魔妖仙包裹其中,从这个世界诞生之初便已发挥着作用。或许,连盘古大神开天辟地,烛龙大神启动时间,亦是天道运作的结果。
许多人妄图逆转天道,譬如沈夜也曾经做着,而他所付出的代价,早已超越了人所能承受的范畴。
神仙有情,天下大乱,唯有以万物为刍狗的天道,才能在看似冷酷无情的表象下推动世界的运转,兴与亡,生与死,建设与毁灭,有序与无序……
一路走回馆舍,沈夜心里思虑重重,一些许多过去未曾想过,或仅仅触及皮毛,不曾深入内里的东西,此刻仿佛都在他眼前层层展开,将看似复杂纠结的核心暴露出来,而一旦展露,它们便变得无比单纯而直接。沈夜感觉自己好似又回到了流月城中那旋转而上的台阶,每转过一道弯,眼中所见便与上一圈相同,因为他所站立的位置与之前相同。然而仔细看去,立刻会发现所看见的景色,绝非之前所见的重复,因为他已站得更高了。
他默默走着,谢衣也在他身边保持着沉默,两人一路踏过青石板铺就的长街,挑担子的货郎从他们身边掠过,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招揽着生意。花枝招摇的娘子带着罩薄纱的观音兜,从两人身边掠过,传来一阵香风,这风刚过去便停住了,从纱罩后头伸出一根纤指来,悄悄挑开一个角,桃花般的眼睛在其后张望,想将这两位俊朗的生面孔看得更清楚。官府的骏马蹄声得得,差役穿着皂衣,腰悬佩剑,掌中擎着令牌,奉命出城办事。又有异地的读书人牵着毛驴,边走边望,寻觅那间藏在深巷中的好书馆。
笑语嫣然,问候起伏,见面拱手打个招呼,或从钱袋子里掏出两文买个饽饽,再沽一壶酒,僻静院落里,更有人藏着偷偷卖牛肉。日头已偏西,摊档开始收拢,炊烟带来炉灶间沸腾着的香味,西天上金红色光晕降下来,照耀着蓬蓬黑发,银丝亦变得热烈,更将每张笑脸点染得格外动人。
盛世繁华,岁月静好。
就这么边走边想,不时抬眼去看,去听,感受人间万象,红尘风烟。两人一路回到馆舍,小二殷勤迎来,接两位贵客回房歇息,并问问今晚打算布什么菜,可有衣服需要洗,沐浴的大桶和热水何时送入房中?
待一切收拾停当,躺到床上时,谢衣才跟沈夜提及那件事。这会儿他一边按压着沈夜双肩,替他舒缓,一边寻思该如何开口——昔年在流月城中,初七便这样服侍沈夜。大祭司事务繁忙,千头万绪皆靠他一人做主,时常从早忙到晚,有时更彻夜无眠,其疲累可想而知。哪怕沈夜铁打的身子也有撑不住的时候,何况他还病着……
多亏那些年的历练,如今谢衣练就一手好功夫,揉按推拿间总令沈夜十分放松舒适,前些时候他甚至开玩笑,说若是想过入世的平静生活,不妨往长安开个推拿铺子,每天接待几个客人,当也足以养家糊口了。沈夜白他一眼,说本座养你这么多年,就为让你出去干这个?你只需服侍我一人便够了。
“师尊。”话一出口,谢衣感觉有些不妥,急忙换了称呼:“阿夜,那年捐毒的事……”
听这话,沈夜肩头一僵,转过身,将谢衣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低声道:“往事便是往事,我并非定要知道不可,你不说也是一样的,你我如今两心相许,过去之事夫君我一点也不计较……愧悔都来不及,如何还能迫你再回忆它。”
听他说出“夫君”二字,谢衣心头微动,日常说这话时,往往都是在床帏之间浓情蜜意中,如今对着正事也这般自称,显然沈夜是想将一切揽过,不论对错,哪怕指责沈夜千错万错,他都愿一力承担,只愿谢衣千万不要再有任何包袱。
这份心意……天上地下,也就他能给自己了。
轻叹一声,谢衣抽出被握住的双手,顺势躺进沈夜怀里,低声道:“只是想跟师尊讲一讲当年的心境,以及……为何会让师尊担了杀人的罪名,这事不讲明白,我心里便有愧,师尊这一声‘夫君’叫得坦荡,我却有些不敢坦然受之。”
“跟我还这么生分,你想说什么都好,夫君都听着……”沈夜微微皱眉,口气却十分爱怜,手臂也将怀中人搂得更紧。
谢衣点头,靠在他怀中闭眼思索一阵,才缓缓开口道:“那些年里,我遍行神州,见过数不清的人,听过无数的故事,更见证了许多人的人生。烈山部虽寿命长久,流月城却太小了,没什么惊心动魄,或沧桑起伏的事迹。古书里的记载终究离得太远,少了点真实感。我在流月城和下界分别呆了二十二年,比较而言,下界这二十二年中,我所经历的事、结识的人远胜流月城。”
“嗯,这是自然。”沈夜点点头,拉过薄被将两人盖住。
谢衣接着道:“经历得多了,有些想法就自然会变,我也不例外。刚下界时,我满心焦灼,只想有哪里藏着一帖灵药,或一处洞天,只要找着了,便能救族民于水火,解师尊于苦厄……不论你信不信,我一直都是这般想的,从不曾将师尊视作恶人,我只觉师尊是被绑架了,被魔物和流月城全族人共同挟持,不得不走上一条满是血腥的道路,那并非你的本意,若有更好的法子,你绝不会那样做的。”
“信,怎会不信你。”沈夜话语中满是心疼,在谢衣脸颊上亲了一口。
“但是,随着一年年过去,我始终没能找到那一贴灵药,或那一处洞天。修仙大派已走遍了,杏林圣手们也问过,不但没人能解族人病痛,甚至听也不曾听闻,最可笑的是,甚至无人知道烈山部的存在,即便修为冠绝天下的仙门内,也无人知晓在西北天空上,正有一族神裔在默默受苦。我想跟他们讲一讲烈山部的事,他们却并不感兴趣,似乎那不是一族活生生的人,而是早该被抛弃的老朽遗物。我开始渐渐信了你的说法,信你早已派人查过,下界没有世外仙境,也没有人准备着要救我们。”
他话音里渐渐透出沉重来,沈夜心中一阵抽紧,谢衣……那时的谢衣还十分年轻,在自己的呵护下学习成长,身为大祭司唯一的弟子,性情又招人喜欢,城中自然没人会去冒犯他,他也因此始终保留着与生俱来的阳光热情,还有那份宝贵而可笑的天真,仿佛未经风雨的小树,却骤然投入了风暴当中。
下界辽远,人心炎凉,谢衣他……一定曾非常失落吧。
“发现这点时,我十分失望,也很痛苦,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全然打破了,我甚至想到回去,如果天意注定要我们去死,我也愿意死在故乡的月色里,死在……族人身边。那夜我在江边徘徊,看江水荡荡东去,天边圆融的明月冉冉上升,满心都是怅然。这时,江心忽然传来一阵婉转的歌声,几艘画舫缓缓荡过来,一首长歌伴着琵琶与琴音传入耳中,我心头突然放空了,侧耳去听那只曲子,原来是在吟诵《春江花月夜》……”
那是谢衣第一次听到《春江花月夜》,句句优美,字字珠玑,更带着浓烈的情感与深刻的哲思——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这些词句如醍醐灌顶,猛然打碎我的消沉。明月挂在空中早已千载万年,有多少人曾和我一样举头望月?他们都来自哪里,又去了何方呢?明月不变,而时序流转,如大江东去,滔滔不绝,不论我消沉也好,振作也好,明月依旧自行圆缺,唯一会消亡的,只是生在明月下的我们罢了。”
月映万川,天地无言,早已有无数族群在月光辐照中走向了消亡,若烈山部也消逝,并不会改变月照江海的格局,并没有任何人会等着去救别人,亦没有任何一处,是为了挽救烈山部的苦楚而生的,唯有悠长而坎坷的自救之旅,可给他们一线生机。
谢衣长叹口气,睁开眼,看着桌上摇摇的烛影,微微一笑:“我听得几乎呆了,只觉胸中千回百转,思潮汹涌,而那艘画舫似乎也知道我的心思,将一首《春江花月夜》反复吟唱,于是我又听清了更多……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夜空中明月皎洁,清光圆满,似乎一伸手,就能触到那万里之外的故乡。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那夜的谢衣独立江畔,看数艘画舫渡江而来,蓝黑色的天幕仿佛已同江水汇作一体,那张灯结彩,暖光盈盈的画舫便似从天上降下来,伴着婉转的吟诵,伴着瑰丽的诗文,悠然来到谢衣眼前。桨声柔媚,莲灯摇曳,纱帐在夜风中拂动,度来暗香盈盈,歌声不绝,曲声未歇,船头破开如镜水面,从江上荡荡而过,似一叶慈航,将谢衣送到了新的彼岸。
沈夜微微一叹,眼中仿佛出现了那年静流的江水,那夜高悬的明月,以及江畔孤独矗立的谢衣。
此后,谢衣再没有理会过那些消沉的情绪,他变得越发坚定而积极,辗转世间,寻找每一个可能的法子——他曾北上荒原,在结冰的湖上行走,听远处被大雪覆盖的森林中传来几声虎啸;南下碧海,在湿热的岛屿穿梭,传闻这里盛产治寒疾的药草;西抵诸国,遍寻奇人秘方,探访那些古老的故事与传闻;东临沧海,看浊浪汹涌,放飞偃甲鸟,让它在风雨中翱翔。
就这样走走停停,不断寻找,不断学习,不断挖掘世间珍藏的秘密,然后来到静谧的巫山,谢衣心中的答案开始有了轮廓,同时也有另一种东西在悄然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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