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里没有人,巡夜的仆役大约刚刚离去,夜色沉沉,屋宇静寂,整个乐府似乎已睡着了。
谢衣四下看去,借着门口朦胧的烛光,从房屋的形制和周围杂物的摆放上,他很快分辨出哪里是主厅,哪里是厢房,哪里是庖厨,哪里是佣人们的居所,另有一处宽阔房屋立在西南面,屋檐下蹲着一只振翅欲飞的偃甲鸟,那一定就是无异的偃甲房了。
若让无异收藏昭明,他必定会将昭明藏在偃甲房里。
谢衣朝那边走去,脚步轻灵无声。
自收到谢衣的偃甲鸟传信后,傅清娇就睡不好觉。
谢前辈要将昭明带走……理论上她知道这样更妥当,心里却总还有些忐忑。她明白,一把上古神器放在家里,绝非长远之策,她虽没读过很多书,各种故事也听了三五筐,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都懂,自家这点儿微末本事,要真遇见那些身怀异术的能人,只有束手无策的份儿。
想到这里,傅清娇开始庆幸无异已经走了,那孩子若留在家中,真有什么祸事下来,岂不连他也害了么?
一介凡人,还是不要掺合仙神纷争的好。
昭明……昭明的事傅清娇始终没跟乐绍成说得很分明,他一个前半生做官,后半生经商的男人,对那些飘渺无定的东西总有些敬而远之。
前日里夫君同她说,打算再要个孩儿,如今无异已长大成人,身世也说开了,两人再要个自己的孩子当在情理之中,总不能嫁入了乐家,却连香火也不愿替他续一续吧。即便夫君自己不介意,她心里也是过不去的。
若当真有了小孩子,家里的安危自然更加重要,前日听闻圣上龙体欠安,三位皇子之间暗流汹涌。无异此前已同三皇子结下深厚友谊,随着“那件事”越演越烈,争夺大位的好戏一旦正式开场,自家毫无疑问便是三皇子一党,这岂不又平添了几分风险……
千头万绪,一言难以尽述,傅清娇越想越觉得心头烦乱,在床上翻过几次身,依旧难以入梦。身旁的丈夫早已睡得沉了,鼻端发出轻轻的鼾声。
昭明,昭明……
皱起双眉,傅清娇眼前仿佛又出现那日情景:乐无异风尘仆仆走进家门,离家数月,历经坎坷,阴差阳错卷入上古一族的存亡纠纷,最终平安归来。那孩子似乎又长高了些,脸上也褪去在家时的稚嫩和冲动,变得更沉稳,更有担当,只那双眼睛还一般明亮。他朝自己夫妻二人走来,脸上带着爽朗的笑意,张口便是“爹爹”、“娘亲”,叫得亲热自然,乐绍成和傅清娇的心便从嗓子眼儿,稳稳落到了胸膛里。
乐无异对身世问题毫无芥蒂,这已是对两位辛苦数年,养育他成人的家长最大的抚慰。
问候过双亲,傅清娇看无异拿出了昭明,那碧莹莹的神剑内蕴宝光,自有一股不可逼视的神韵,直看得两人暗暗心惊,赶紧叮嘱他将昭明放好,绝不可拿出去炫耀。
这是禺期用命换来的,当然要收好才行。说完,乐无异就寻思着如何改造偃甲房,以便存放昭明了。
你要将它放在家里?看儿子的举动,傅清娇隐隐感到惶恐。
啊……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地方了。无异说在岛上时,他已问过太华山清和真人是否要将此剑带走,清和表示不方便;又问夷则是不是放在宫里更妥当?夷则也说不妥,于是终究只能带回来……
唉,昭明,昭明……
又想一阵,傅清娇感觉头上隐隐作痛,心里的天平霎时打翻,急切地盼着谢衣早点来,赶紧把那烫手山芋般的昭明带走,家里便能少一个巨大的隐患。
俗世凡人,只求安稳度日,白头到老。
长叹口气,傅清娇盯着黑沉沉的帷帐看了片刻,悄悄起身,踮着脚来到梳妆匣前,轻轻打开内藏的暗格,从当中掏出一张细帛,走到窗边,借着若有若无的月光看上边的字。字体俊秀端整,一看就是男人手笔,上头简单写着几句话,落款一个“谢”字。
傅清娇挪一挪身躯,让这张帛布更多地暴露在淡淡月光下,似乎这样就能令它显出此前未曾显示的内容来,然而她还是失望了,布条上始终是那些字,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她又翻转过去看背面,依旧空落落的,一字也无。
这便是谢衣前两天让偃甲鸟送来的信息,上面写着自己不日要来长安取走昭明,将它拿回巫山以妥善保存,却未曾写明他究竟哪天过来,何时登门。这不甚清楚的告知越发令傅清娇惴惴不安,盼着他来,又有些怕他来。
谢衣……谢前辈不是已死了么。
一个念头突然跳进傅清娇的脑海,夜里冷浸浸的,她不由得肩膀一耸,打了个寒颤。无异曾说师父已去了,在巫山亲见的,然而仔细想来,倒也算不得亲眼所见,彼时门已落下,他们身在外间,最后的光景也就无人看到。
兴许谢前辈真的没有死,毕竟,他那样的神人,连师父和师祖都佩服得不行,又怎会死去呢?
想到这里,傅清娇心里又安定下来,她觉得自己此生还从未如此忐忑过,乐府当家主母好做,要成为神器的保管人,却委实太艰难。瞌睡今晚应当是不会有的了,傅清娇默然站了片刻,将谢衣的讯息收入怀中,披衣出门,来到院子里。值夜仆役在拐角屋檐下打盹儿,傅清娇也不扰他们,悄无声息靠近了偃甲房。
昭明就放在这里,这件事阖府只她和无异知晓,连乐绍成也不甚清楚,这位当家老爷只晓得昭明在偃甲房中,至于究竟藏于哪一处,有什么机关却不明白。
靠近偃甲房时,傅清娇再一次放轻了脚步,只要一想到那神物躺在偃甲房的地面之下,就不由自主地屏息静气,生出肃穆之心。站在门外,她透过窗户纸朝内望去,突然发现就在那一片漆黑的室内,似乎隐隐透出了淡淡的碧光!
那是……昭明剑身的光!怎会?!
傅清娇大惊,脑中骤然一片空白,猛地推开偃甲房大门——恰恰此时,天顶明月破云而出,银辉洒落,照亮了站在屋中的男人。
“……你?”刚吐出一个字,傅清娇就感觉自己喉头哽住了,这人,这人莫非就是……
昔年跟着呼延采薇师父学习时,师父曾告诉她,这世间最厉害的大偃师乃是谢衣。这谢衣啊,当真是个奇人,分明已成名许多年了,看去竟还是个青年男子的模样,他生得极俊朗,眉目如画,长身玉立,好似芝兰玉树一般。更重要的是那通身的风雅气度,说不出来,画不出来,然而你只要一见着他,自然就知他是谢衣了。
光明坦荡,君子如风。
久远之前的记忆忽而在傅清娇脑中跳跃,她呆看着眼前人,只见一只偃甲鸟穿云度月,从窗户落下,轻轻停在他肩头,分明就是曾给自己传信的那一只!
曾在传说和故事里存在着的人,此刻就在她眼前。
这时,男人转过身,看着她微微一笑,清朗醇厚的声音随之而来:“初次见面,清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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