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他叫陈叔的人,他父亲的好友陈世华,搂着他的母亲。两人耳鬓厮磨,像极了最亲密的人。是陈蓉先发现了他的归家,女人惶惶推开男人,她步步走向脸色惨白的儿子,慌乱急了,带落一旁那尊华美的花瓶。
露水洒落一地,花枝抛向半空,一切是那么缓,那么静。宴禹站在门口,心跳得太快,尚未喘过来的气,犹如针扎一样,刺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他害怕后躲,仿如陈蓉是那吃人妖怪,只披着他母亲的皮。陈蓉挂着僵硬的笑,手死死抓住宴禹的腕,想将宴禹拖到自己跟前。
宴禹十四岁了,身量虽未长开,可少年力气足够。他狠狠抽出自己的手,拖得陈蓉一个踉跄。那男人皱起眉,宴禹的眼神即狠又凶,像随时要扑上来与他拼命一般。他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和宴禹道:“我和你妈刚刚只是在说事。”
宴禹眼神丝毫没有缓和,他胸膛起伏地很快,在谁也没有料到的情况下,宴禹捏起地上的花瓶碎片,就朝男人冲了过去,一切发生的太快,陈蓉惊声尖叫,在他身后不停地撕扯着他的衣服。即便如此,宴禹还是逮着机会用手里的瓷片刺伤了那人。男人恼怒大吼,一巴掌抽在宴禹脸上。
那力道太足了,宴禹直接摔了出去,脑袋狠狠磕在桌角上,餐桌上的食物纷纷落了下来,砸在宴禹身上,蛋糕向烂泥一般委顿在地上,宴禹脑袋昏沉,那一耳光打得他耳鸣阵阵,眼前发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在地上挣扎了有一会才被人从地上扶起来,宴禹肿着脸努力看,发现是父亲。刚回家的父亲颤抖着手去摸他的脸,眼里有痛。宴禹小声地抽着气,眼里泪一下就下来了,他喊着爸爸,泣不成声。
宴禹那时不过半大小子,目睹母亲的出轨已经让他天塌,如今父亲归家,让他一下找到了主心骨。父亲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脸,怕他疼一样,小心翼翼地在边缘摸了摸,继而沉声道:“乖,不怕。先回房间,一会爸爸带你去医院。”
宴禹本来不愿意,后来无数梦回,他都在不愿意。这次也一样,宴禹像是脱离了这个梦,长大成人的他立在一旁,看着那年幼的他乖巧点头,一步一步走上楼梯,回到二楼的房间。宴禹看着自己的背影,不断喊着,不要上去。
这一分离,就是永别。等宴禹听到楼下巨响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窗外雷声阵阵,一声又声,完美地掩藏住楼下的分崩离析。宴禹走出房间,透过那半人高的扶手,他看到楼下客厅,满目刺红的血。
宴禹看到他的父亲,就像睡着了一样,卧在血泊里,小腹上扎着一把小刀,陈蓉晕在角落,唯有那男人一脸惊恐,嘴里不停念叨:“是他先动的手,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宴禹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他茫茫然地走下楼,在最后几阶时脚上踏空,整个人摔了出去。他嗅到了刺鼻的血,他的手淌在那片温热里,昏昏沉沉地,宴禹抬起头,看着不远处他的爸爸闭着眼,像是没了声息一般,一动不动。
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宴禹猛地爬起,手足并用地靠近他爸,他靠着父亲的身体,却不敢去碰。他张开嘴,却半句声音也发不出来。宴禹急得猛掐自己,他想要说话,他想要叫人救命,他想要做一切有可能拯救他爸的事情。
可他做不到,他失声了,张着嘴,却令人绝望的,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第33章
直到救护车来,尖锐的笛鸣划破长空,宴禹才发出一点气音,也就一点点。他扯着那些人的衣服,小声地说着,求求你们。父亲躺在推车上,医院里的光明明暗暗,滑轮和护士鞋子的摩擦声越拉越大,像是在耳边炸开一般,宴禹猛地睁开了眼睛,他出了一身的汗。
病房外刚推过一个急救病人,老太太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好奇地往外看。宴禹揉揉胀痛的眼,看了眼手机,已经是第二日早上,他身上全是疼的,是睡姿不好所引起的酸涩。
老太太很惊喜宴禹的出现,喜过又口是心非,说自己好好的,邻居非得给宴禹打电话,宴禹大老远跑回来工作怎么办,紧接着又操心宴禹什么时候结婚,看起来瘦了点,老太太精神抖擞,还说住院完全多余,她现在就能回去,把家里的小母鸡逮一只给宴禹补身子。
宴禹看着中气十足的老太太,笑着应答:“我就惦记着你那几头鸡呢,你赶紧身子好起来,不然等我回去了,都吃不上。”
给老太太揉腿,说了好一会功夫的闲话,老太太又说,在死前看到孙媳就无憾了。宴禹故作不高兴,说老太太偏心,他这张帅脸城市小姑娘可稀罕了,怎地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光想女的,不想男的。亏得他遗传了老太太的全部优点,美人骨,长得顶俊俏。
花言巧语,哄得老太太乐得咧着嘴,笑得没停。贫完嘴,宴禹去咨询医生,医生拿着x光片给宴禹分析,说老人家身子骨弱,幸好及时发现,现在没多大问题了,只是回去后要多注意注意,不能再摔。
宴禹点头应答,他本就想着要接老太太走,又或者搬来家乡住。老太太这把年纪了,身边没个人照顾不像话。更何况当年出事后,宴禹得了抑郁症,没法说话,更没法和陈蓉一块生活。是老太太在乡下赶来,办了儿子的丧事,就接了孙孙一起过活。
这个农村女人不识几个字,也不懂宴禹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却肯去学,去问,每天变着法儿让宴禹多吃一点,陪宴禹一遍遍去医院,治疗,复诊。宴禹因为病情的原因整夜整夜没办法入睡,现在想想,他是没多少当时的记忆,甚至没有多少感觉。
对身边的一切都是麻木的,灰的,看不到任何颜色。直到有次,老太太再也熬不住了,抱着他哭,瘦小粗糙的手紧紧握着他的手腕,那热乎乎的泪落在他的耳边、脸颊、颈窝里头。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是身边有什么东西破了口,一切声音,颜色,感官,顺着那破口,涌到了他身上。
从那泪水的温度,到阳光,甚至空气中花的味道,宴禹神经被挑动了。
宴禹反手抱住老太太瘦小的身躯,他不知道自己生病了,他对外界的感知力非常弱。可他终于找回感觉后,却从未如此鲜明地感受过,他还活着,宴禹大口地喘着气,憋在心头几个月的情绪,终于在那一刻,爆发出来。他哭得很狼狈,几近缺氧。他还活着,可父亲,已经死了。
陈世华在庭上供认不讳,然而他父亲的死因并不是因为那捅在肚子上的那刀,而是在争执过程中,不小心碰到脑袋,造成的颅内出血。多么冤枉,多么荒唐。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没得突然,突然的甚至没法给陈叔定罪。只因那人及时报警,叫救护车,再参考陈蓉证词,是他爸先动的手,拿的刀。
判决下来了,正当防卫,不判刑。
他有多么恨陈蓉,就有多么恨自己。恨自己无能为力,他父亲那样正直温柔的人,怎会杀人。那是一条人命,怎么会到最后,凶手却半点责任也不背。他不敢猜测陈蓉在里边,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他已经没了爸,他不想再没妈,可他又没法原谅,内疚心和怨恨日复一日地折磨着他。
他问过陈蓉,他说,那不是事实,爸是枉死的对不对。陈蓉始终一脸青白,只抓着宴禹,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声音尖利:“是你爸要杀人,是他先动的手。你爸不在了,我还在,不管警察问你什么,你什么都不要讲。”
宴禹又能讲什么,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根本不在场,能讲什么。
直到那耳环,他在家中发现的耳环。他有了一个荒唐的猜测,却不敢笃定。他交给了程楚,让人清洗之前,先做一个血液鉴定。结果出来了,果不其然,那是他父亲的血。程楚得了结果,问他,还洗不洗。宴禹在电话那头沉默久久,最终低声道:“不洗。”
宴禹慢吞吞在医院的楼梯里走着,他登上最后一层,推开铁门,阳光刺入他眼里。风鼓动着他的衬衫,中午阳光热烈,宴禹沿着建筑边缘的阴影处走,他坐在满是灰尘的背光处,挨着楼边,一双腿悬在空中,他给自己点了根烟。
咬着烟,宴禹眯眼看着楼下湖亭,翠绿植株,忽地电话铃声响起,却是讨债人。他许出承诺,答应请人吃夜宵。如今闻延外出归来,宴禹不见人影,别说宵夜,连早点也无,说好的花花草草,更是萎靡不振,一副许久未被照料的模样。
宴禹先是抱歉,又道明苦衷。家中有人生病,他千里迢迢归来,只为照料老人,至于什么时候回去,他也不知。闻延在电话那头默了默,接着又问在哪。宴禹不明所以,报了地址。他嘴上调笑,难不成闻延要为不值钱的宵夜,花时间精力,不远万里,来一场千里送?
闻延咳嗽一声,磁性十足的声音在宴禹耳边微震,他让他不要自作多情,问来地址不过是为了寄一些保养品,没多别的意思。宴禹笑了几声,心里是有些失落,却也不多。只胡天乱地和闻延瞎聊,挂了电话后,心情却好了许多,见到老太太时,嘴边笑容未褪。
那傻模样,落在老太太眼里,就像落了把柄。老太太在他剥橘子时,旁敲侧击,问他是不是有了女朋友,又不说。宴禹挑眉,将手中橘子掰了一瓣,塞进老太太嘴里,摇头否认。
老太太含着那片橘子,笑眯眯道:“还骗人,你这模样,和你爷爷当年喜欢我的时候,一个样子。你爷爷还以为自己那点心思,我看不出来,就和你一样,你的小心思啊,奶奶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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