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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建的宁王府,伫立在秋风中,就好似它从未遭遇过一夕之间的灭顶之灾。他冷眼瞧着新一任的藩王,在九五之尊浩浩荡荡的仪仗队的引领下,来到了它的跟前,却只静静站着,仿佛跟前不过是一座埋着枯骨的坟冢。

瓶儿握紧了朱孟宇冰凉的手,张锦在后头忧心忡忡地跟着,“正德皇帝”的步子却在石阶前顿住了。

他仰起头,望进那朱门里,朱门里,锁着南柯一梦。

梦里,正德皇帝送来的长颈龟,慵懒地在池边的石头上晒太阳,吴杰在亭子里做了个口型,朱孟宇一瞥,忙将那兵法背下去。身边人冷冷瞥一眼,假作不知他提点,夜里门却关得死紧,任凭吴杰如何讨饶就是不应。屋里博古柜上,蛋壳灯搁在三只泥偶旁,兔子父子与笑弯了眼的狐狸,头碰头靠在一处,直教人来气。

伸手去取,却被从后头抱住了,怔忡间扭过头来,想责问守门的小厮,却被那不庄重的咬住唇狠狠狎昵了一番。愤愤然推开他,他听他哎呦起来,道是方才翻墙摔折了脚,求王爷可怜。王爷慌忙撩起他衣摆瞧,却被他一把扛到肩上,没羞没臊地往里屋钻。

外头几个帮凶收了梯子,隔墙问可还好,里头得了钱的小厮嘿嘿一笑。墙外,典膳宋慕抚了抚心口道,酒有了。张锦松一口气,可睡安稳了。吴瓶儿戳了戳怀里小孟宇的脸蛋道,可别再忘了温书。小孟宇眨巴眨巴眼,问父王可是旧病犯了,为何屋里这般动静,三人忙驾着小王爷溜了。

屋里,一对白玉牌重合在凌乱扯下的衣上,镶嵌的红豆好似相望的眼,凝眸之间,极尽缠绵。颠鸾倒凤间,还待细看,却见他忽地决眦欲裂,青丝贴在渐渐浮肿发白的脸上,随着湖水起起伏伏……

“正德皇帝”猛地回过神来,背后竟湿了一片。

跟前,那新漆的朱门,像是被血泼了几层。他不敢再看,转过身时,恰对上孟宇来不及收回的冰冷的眼神。就此,还残存着奢望的心,也被彻底丢弃在了腥臭的湖里,随着他心爱之人死不瞑目的浮尸,渐渐沉入水底。

直到此时,他方知,他才是那张裹着腐肉的自欺欺人的人皮。

☆、第一百零三章 祭扫

张锦以为他听错了,那个斤斤计较到一草一木都要恢复成往日模样的“正德皇帝”,竟在王府修缮完毕以后,只在门口望一眼便说要走?

朱孟宇也望着“正德皇帝”的背影发怔,恨意让位于一股不明就里的熟悉感,他甚至觉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与他有着同病相怜的悲凉。可当理智重振旗鼓地占据了微红的眼后,朱孟宇便将方才那突如其来的直觉扭曲成了这个男子对他父王的痴心妄想。无依无靠地被软禁在皇宫的这三年里,朱孟宇已窥清了他父王惨死的真凶,尽管掩藏得很好,可每当“正德皇帝”透过朱孟宇的眉眼缅怀他死去的父王时,朱孟宇的心里便翻涌起难以遏制的厌恶,恨不能往他脸上啐上一口。他确信,求而不得,就是“正德皇帝”设计溺死他父王的理由,而吴杰的失踪,必定与这位心狠手辣的皇帝脱不了干系。可尽管知道,他却无计可施,他不得不冷着脸活在“正德皇帝”的庇佑中,因唯有活着,才可为父报仇,才可找回失散的吴杰。

只是暗中留意着“正德皇帝”一举一动的朱孟宇万万没料到,“放虎归山”的这一日竟来得如此突然。之前他便算过,王府竣工之时,正是他父王祭日将近。当初,因了与王太后的内斗,他父王发丧的日子要晚了足足半年多,而那个叫嚣着要立他为太子的张太后,已疯疯癫癫地消失在了“正德皇帝”的棋盘里,再无人提及。朱孟宇是见识过“正德皇帝”的手段的,所以此刻,他深信这个忽然选择离开的看不透的男子,必是因了什么别有用心的目的,而绝非是他所表现出的如此浅显易懂的落寞与悲伤。

他有什么可悲伤的?坐拥江山,千秋万代。哪像自己,只余下个空壳似的王府,和被恨意填满的躯壳。那恨意就像追赶着他的饥肠辘辘的野兽,他不得不奔向与仇人玉石俱焚的结局。这世上,能令他停下步子将他护在怀里轻声安慰的,都已不在了,哀又有何用?他必要以牙还牙地了解这伤痛。

“皇上……”张永轻声唤着,却不见“正德皇帝”回他。

此时“正德皇帝”的脸上,无悲无喜,他只木木望着前方,脚下虚浮。

他眼中所见的,是凭空而生的无数张如出一辙的眉目如画的脸面,或嗔,或怒,或喜,或悲……它们从背后的朱门里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雪白的脖颈纠缠在一处像千万条扭曲的蛇,它们用熟悉的声音嘈杂不休,问他怎不相伴,问他何不停留。

吴杰合了眼,眼前便泛起了冰冷的湖水,一直没到他腰间。他低头,便见了一具飘在跟前的浮尸,那浮尸蓦地伸了手拽住他衣袖,他一个踉跄扑入水中,刺骨的寒冷冻住了他的身子,他只能眼见着自己随着那白色的袍子渐渐沉下去,直沉入水底。

水底,那拽着他的手终于松开了,他去瞧,那人也望着他,唇蠕动着,冒出一串气泡,漂到耳边,竟是“回去”二字。

吴杰刚想说什么,一张嘴,那腥臭的湖水便灌进来,紧接着无数只手拉扯着他,将他拽了回去。

吴杰猛地睁开眼,才听了耳边有人连连惊呼着“皇上”,而扶着他拽着他的,正是张永和新提拔的几个小太监。他们都浑身湿透,一脸惊恐地望着神色迷惘的吴杰。吴杰定了定神才发现,前一刻还在宁王府前的自己,此刻竟浸在鄱阳湖里,且那湖水已没到了他的腰际……

天边连绵的火烧云,像伏在夜色之上的巨蟒,倦鸟归巢,渔歌唱晚,一派宁静中,沐浴更衣坐在炭火盆边的吴杰,听着跪在地上的张永诚惶诚恐地叙述他离开王府后如何一言不发地回到水榭,如何魂不守舍地踱向鄱阳湖,如何中了邪般往湖里扑。

可这些惊心动魄的片段,却从吴杰的记忆里消失了,就好似谁抽丝剥茧地拽走了几缕,绕在指尖,玩味地笑着。吴杰皱起眉来,即便他相思成狂,也从未有过这般失态。究竟是何处出了错,又或是何人布的局?

他低头,看微痒的掌心,竟发现,那上头裂开了一道无法愈合的口子,从那仿佛裂开的嘴的口子里,正探出只有他能见着的丝丝缕缕的魂魄。

吴杰猛地收紧五指:“回京。”

回京路上历经的四个昼夜,江彬始终兢兢业业地扮着一条忠犬,寸步不离地跟随在吴杰左右。而心事重重的吴杰也并未注意到江彬暗暗观察他的眼神。之前吴杰“投湖”时,江彬就站在岸边被晚霞映得血红的荻花中,他看着吴杰怔怔地望,看着吴杰着魔般地扑入水中,还道他是熬不过相思之苦的煎熬,旧地重游便起了殉情之意,然而,吴杰之后的一反常态,又令他明锐地察觉出是遭了什么变故。这几日,吴杰在他跟前并不刻意遮掩,他也便瞧见了吴杰左手掌心裂开的一道口子。那口子每夜都长上一寸,且以狗眼视之,竟能见着从那裂口里生出的仿若发丝的缕缕的红。江彬不知,究竟是皮囊出了差池,亦或是吴杰的魂魄起了什么变化,但他隐隐能猜到,吴杰回京,是寻何人。

这一猜,便成了梦魇,竟是轮不着望微的魂魄出来,夜里反反复复地梦着,梦到棺椁,梦到棋盘,梦到内丹,梦到殄文,梦到那口深渊般的井,梦到拽在脚踝上的灰白色的枯爪。

往下拽,往下扯,江彬慌乱中使劲一挣,便醒了过来,却发现自己并不在那粘了好些毛的蒲团上卧着,而是在荒郊野外,江彬低头看看自己身子,月光透过他照在地面上,几只秋虫沙哑地叫着,像车轱辘转动的声响。江彬知道,自己怕是又出窍了,只这里杂草丛生,陌生得很,也不知究竟是何处。

正想着,就见了不远处飘着一点光亮,飘飘忽忽地近了,竟是个灯笼。而提着灯笼的男子的面容,映在江彬的眼中,就好似个鬼魅。五年前初见,与他剑拔弩张,却在交锋后心心相惜,哪知这所谓过了命的兄弟,竟会不动声色地出卖了了他和他的义兄们,帮着吴杰将他们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羊羔酒、九节鞭,是真心或是假意,又何须再辨?王继之死,便是那场秋雨之始,淅淅沥沥地盘桓在心头,久久不去。江彬能感受身受他的丧亲之痛,却不能接受他的处心积虑。若他真一刀结果了江彬,江彬也无话可说,可他何必拉着萧滓、张輗、孙镇陪葬?仇瑛知道了,该怎办伤心?欣儿长大了,可会追这一场杀戮?王继若有在天之灵,可能真正得到宽慰?

这般想着,便不由自主地跟在那人背后,好似他手中提的,是盏引魂的灯。

王勋一脚浅一脚深地走着,随后,在一处杂草丛生的地方停下了,他搁下手里的食盒,拨开及腰的草,摸索了会儿,终于寻找了什么,拔出腰间的锄头忙活起来。这一忙就去了大半个时辰,待周遭的野草都被除尽了,江彬才借着依稀的光亮看清,那原是一处隆起的坟冢,坟冢上插了快墓碑,碑上刻着——“义兄江彬之墓”。

未写官职,未写碑文,未写年月,也未署名。

王勋拿袖子擦拭了一下墓碑,将食盒里的小菜一样样摆出来,又解下腰间背着的酒壶,斟了两杯。

“我酿的,你尝尝!”说着,将其中一杯洒在墓前,“三年了,我未曾来看过你,你也未必想见着我……这坟冢里并无你尸骸,想来你是听不到的,可有些话,过了今晚,便说不得了。”

王勋搓了搓冻僵的手,端起自己那杯,浅酌一口:“萧大哥死在午门后,我便买通狱卒,让说是萧大哥的旧部,偷偷放走了张輗和孙镇,又找了两个死囚替他们死于狱中……明日赏灯时,他们便会趁乱来取我性命。”

俯视着王勋的江彬愣了愣,一时有些回不过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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