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他以前那脸那身形再摆上这样一副笑容,绝对是对十五到五十的女人有甚大的杀伤力的,眼下他这“尊容”令得这笑没有了那样的杀伤力,可多少还是有亲和力的。那中年妇人一见真是那个卖呱呱的,就问他:“小哥儿,你叫什么名字?”他答:“夫人,我叫范禹。”中年妇人也不是真就那么想问他叫什么名儿,只是为了她接着想说的话做一下铺垫,想着不能过于直接。她问完这句马上就入正题了,接下来一句就问:“我一直想着你家这买卖为何不做到晚上呢?我家女儿有了身孕,有好几次夜深了想吃你家这东西,却没处买去。你说你这档口要是到晚上九时才收多好,她就喜欢吃现弄的。”
他一听,正欲答点什么,就见那身后厢房里的门开了,进来了一个男人与一个挺着肚子的女人,那女人管那男人叫“二哥”。跟着他们进来的还有一个人,范禹一看,这个他认得,正是这家掌柜的,吓得他忙将头一转,又朝着街上望去了。
哪知这时那掌柜的就说话了:“哎?你躲什么?正好找你有事儿呢。这几天你家婆婆来送货,我向她问起你,她也总是含含糊糊的。你也这样躲躲闪闪的,你们家里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成。”范禹一听,也是尴尬,便又转回了头去,看向里头那一屋子人,说道:“也没什么,我见你们里头一应人都到齐了,想着直盯着看也显得失礼,才将头转过去的。”
这时,那被有孕女人唤做二哥的男人对他招一招手,这招手的动作让他一时没看习惯,因为像是招呼小孩子的,比方说,一个大叔对一小朋友手掌向下招一招,说“小朋友,你过来”那样。不过他现在确实也是这个世界里的小个子,虽说这阵子好像个子向上蹿了不少,可也还是一个小个子,那人家这样招唤他,好像也没什么不对。那个看着像是都有二十五、六了的男人对他说:“你去把板车停去后院,跟着由后头过来这里,我有话找你说。”他一听,就紧张了,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有事情得问我家婆婆。”
那男人却不理会,对他身后站着的掌柜说道:“你到前头去带着他、推着他那车到后院,再把他带过来。”那掌柜的依言就出了厢房,不一会儿就由正门出了来外头。这时雨下得极细,像是就快要停了的样子。这掌柜的也没打伞,上来轻搡了范禹的肩膀一下,要他跟着自己到后院去。
范禹只能推着板车,跟着走。拐到后头要不了多少时间,一路上那掌柜的还是趁空念叨他说:“之前那个是我们东家,坐在他旁边的是他妹妹,是才旦金坞东家的儿媳,你怎么这么没眼色呢?让你进去就进去,还推说这个那个的。总不能你说了不进去,人家东家还就依着你说的就真不要你进去了,那脸还往哪儿摆!”
范禹就一路听着他的数落,一言不发,到了后院将板车停妥了后,由板车下面隔板里取出了他用以存放当日进账的钱袋子。掌柜的见到他这一个寒酸动作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脸上神情稍显不屑,可能是想着他这个钱袋子里头能有几个钱,且自家酒楼后院又极安全,他却还这样不放心地要拿着。
其实范禹不仅是一个钱袋子想拿着,他就连他自己秘制调配的那个芥辣油都想带着,就怕到时这家大厨在他进了那里厢房后,就出来后院掀他的调料桶细看。
不过他也自知不可能,哪能手捧着那一排调料桶去跟人说话。于是只是这样跟着掌柜的走,到了前面大堂右侧的那厢房内时,发现那家子人都只是坐着喝茶喝甜汤,空气里并没有咸香味,只有茶味与几丝微甜的味道。一想也是,都一时多了,午饭也早该吃过了,哪里能像他现在每天吃午饭都吃得那样晚呢。
他进去后,见掌柜的走至那东家后头站着,且转过头来对自己使了个眼色,他便走了过去,也在那男人身后站着。那男人侧过身来问他:“几岁了?”范禹很不习惯这人用一种大人对一个小毛孩说话的口气对自己说话,不过他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习惯,那就听到自己习惯为止,总不能叫这人来习惯他吧。他答:“我快十五了。”那男人点点头,问:“你档上卖的那样东西近来很不错啊?人人知道。”他答:“还……是的,还不错吧。”
那男人接着问:“我近来就想着找你家谈这事,我们想将你们的呱呱也包了来。并且……你要知道我们这酒楼的分号不少,你家婆婆每日只做那样四百多只供我这里的一间分号也不行。不如我们这儿多分拨些人手去帮你们做这些东西。”范禹觉得这人这话说得有些可恶,于是避开正面回应他这话,只说:“这东家,你有几间分号,每日要供应多少?你只说数量吧,我们能供应得上。并且那个呱呱也不是不能放到你们酒楼里面来卖,只是它本身不适合配什么菜或肉,最适合就是味道浓烈的调味汁,这样就够了。不过非得放在你们酒楼里面来卖的话,配炒菜羹汤都有些欠妥,不过用细豆或是细肉糜做的香辣的不浓稠的酱汁淋在上面倒是也可以的。我这个生意还是要做的,我在外面只是用调味品,你里头用些料贵些的带肉末子的酱把价抬高,而我则还是在外头卖我那个亲民的价儿。你有得赚,我……我们也有得赚。”他险些说岔了嘴,说成是“我也有得赚”,这样一来,也不免太过明显了。
那男人心想:都到这份上了,你先前还说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得问你家婆婆?
这男人说道:“好是好,只是你们供得出来那么多货吗?不如先供十间的吧,每间每天要五百只灰麦包,要三百大碗的量的呱呱。你若到时发现供应不过来,可以找我们去帮忙的。”范禹本想说“不劳费心”的,想着这“土包子”怕是也没见识过现代工业化大生产的阵仗,可后又一想,何必要说话去激人家。在这个地方,别人说话来激他可以,而他反过去说话激人家或许就并不那么明智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地位低微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在拼的都是情商,而情商中最关键的一环就是“忍辱”。怪不得范禹觉得自己如今就连脾气都比过去好了数倍,原是他现在忍辱忍惯了。
他只答:“好的,如果忙不过来了,我们就来请你们的人过去帮忙。”这男人心里却知眼前这才十五岁的小孩该是一早就心里有数的,该是到时也没可能来再求他们的人去帮忙的,这男人忽然只笑了笑,说道:“那你们家以后有什么新的东西出来,可得第一个想着与我们酒楼里商洽啊。”顿了一顿,又加了一句:“可好?”范禹正想回答,却忽想起一事,说道:“对了,那个灰麦包的价格就不重定了,呱呱的价钱还未议,就成本来说,每三大碗给你们得定二十六个子。”他现在摊档上的大碗的呱呱是中碗的量的两倍不到一些,定价在七个子,给他们本该是三碗二十一个子的,可是得算上专供与送货的钱与一些其他杂费,故而定在二十六个子。他觉得这个地方与以前的地方是不同的,以前的地方批发价是要比零售价便宜的,可是在这个世界里则不能这么算,在这世界里存银都要给“银行”利息了,那他为什么不能将批发价定得比零售价高?这男人一听,也是合理的,且符合他原先的预期,就点头应允了,跟着仍是望着他,因他就之前那个问题还没有给出什么答复。
范禹知道他在等着一句话,却只说:“这东家,你名下有这样多的酒楼,又是这样有名望的一个人,不知你如果帮我保一个人出来会不会太为难。如果你帮我赎了他出来,以后若是有什么新鲜东西我确实会第一个想到你们的,不会食言。”
范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交谈着交谈着,竟渐渐忘了情,直把他以前那种说一不二的气势全端了出来,言语上也不多加注意了,之前还用着“我们”以示什么都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渐渐地都不顾虑着这一层了,全是用的“我”。
到了眼下这会儿,就连在那家东家身后头拱肩缩背站着的那个掌柜的都听得怔了好几回,直像是重新认识了一遍这个以前老往他这处送货的小哥了一般。
这时,还没等那个东家说话,旁边那个有孕的年轻女子就说道:“什么人我们保不出来?你就说说,现在我就让人陪着你去。”范禹就说:“是一个旧日相识,我以前在妓院里做杂工,他也是,可是几个月前那里的妈妈就将他送进了一间厢房里养着,是想叫他日后也做那档子买卖的。他不肯,有一回遇上我,神情哀戚,只苦于我们都寒微,他还有那个日后卖钱的价值,想必要赎出来根本就没那么容易。”
这小姐一听,倒没觉得有什么可怜不可怜的,妓院里的事还不都是这样的,她只是觉得对于她们这样的人家来说要保个人出来根本就不算是事,于是就想着叫掌柜的跟着他去一趟,这事就能了了。不想,这时她二哥说道:“算了,我跟着去一趟吧。”
于是这家东家——叫祟侯免的就跟着范禹一道去了范禹以前呆过的那家妓院。祟侯免身后还跟了些身壮力健的家丁仆从,一行人像是“当地黑社会”要去洗劫一样地朝那家妓院浩浩荡荡地去了。
一说要叫祖辛出来,那家妈妈与大堂管事的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就把人与契据交了,字签了,就转契了。只是范禹那一方现在没法子签字,他也不好代婆婆签了这字,故而只是让妓院那一方将他们要签下的名字签了,跟着拿了回去后,婆婆再签也是一样的。到时婆婆签了后,再到鱼女城府衙里将契给专管这事的官吏看一看,让人记录在档也就万事都妥了。
☆、第 13 章
祖辛之前初被这妓院里的杂役像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一样地由房里叫出来时,还当是出了什么事情,直想着这段时日以来也并未惹上些什么,直至看到了范禹和一个男人站在一起,说是要赎他出去,他才松了一口气。
一开始还当是那个男人要赎他,他还有些不大情愿,想着难道范禹为了救他出去,真是什么招都使上了,竟还撺掇了一个男人要将他赎出去?难不成是要将他赎到那男人家里面去,那样也不知是要去做什么的。后来听范禹说是他家婆婆要赎他出去,才放下心来。
祖辛不认得眼前这男人,是因这男人从没有上这间妓院来过。不过听旁边人说他是大康酒楼的东家,那么一来他就知道这人身份了,就是那个有很多间分号的大康酒楼的东家,虽不曾见过真人,可也是听过别人讲起过的。且大康酒楼在鱼女城内就有三间分号,其中一间还开在这条大启街上。有几次由那酒楼门前过,只见酒楼格局相当富丽大气,朝里头随意瞥一眼,也见一副金碧荧煌的气派,一般人都不敢进去。且门头上那块匾上“大康酒楼”四个字据说是用掺了真的金粉的漆写上的,看着黄澄澄的,白天晚上看上去都是格外地亮,却没人敢偷,因也不知到底是不是真的金,还是仿的金粉,再有一个就是这家的东家得罪不起。
不仅这东家开罪不得,且祟侯家与才旦金坞的东家家里都是联络有亲的,除了祟侯免的三妹妹嫁了给那间金坞东家的儿子,且这两家的旁支亲戚间也是有嫁娶的。人人都知道祟侯免的三妹妹比他本人还更是个不好惹的货色,才旦金坞与官府间也是往来频密。这么一来,偷他家一块匾,倒要惹得他家发派人手追踪到天涯海角去,不最终弄死了誓不罢休的架势,那么偷匾何用,非但没能够折变成现钱以供花销,反倒惹得一身腥,死无葬身之地。
范禹之前与这祟侯免向北走来这间妓院的一路上,已感受到路人的一些眼光,再见后来这妓院妈妈的那副嘴脸,就知道祟侯家应该相当厉害。范禹本人来这处地方还没有太长时间,对这城里的这些大富户间的关系表是一点儿也不清楚。他忆起这身体本记得的一些事,好像确是听人说过那么一回两回祟侯家与那个有着多间分号的大康酒楼的。只是这身体的本能记忆在这一块已是相当模糊了,或许是因为当时他做这妓院小工时接触到的人也多数是与他的一样的囝,虽说他们偶尔也喜欢嚼一嚼城中富户的消息新闻,可是毕竟知道得并不多,故而也说不了多少可以叫当时的他听了去。
范禹这时不禁有些暗悔为什么当初不早些对这祟侯家的事情多加回忆一下,要是一早知道这人这样有地位,他之前一定不会对他那样说话的,至少是要再和软宽缓上几分的。
不过,他现在这会儿心里是十分感激这个祟侯免的,因为他不仅帮自己将祖辛赎了出来,且他和自己走了这样一程,想来以后自己在这条大启街上哪怕是每天都横过来做买卖,也是没有人敢欺负自己一指头的。就算与这人并不熟,可是他帮自己在街上做样子也做到足了,街上人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只知道看见了自己与他走在了一起,心里测度了之后,虽说以后不一定会对自己礼让上三分,可至少是不敢欺负的。
他们这些人出了这家妓院,祖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就这样自由了,昨晚上还在房内慨叹素净的日子过一日就少一日了,哪知今天天上就掉下来这样的好事。
祟侯免见这事已帮他办完了,在门口处就问:“哎?你本来不是要回家去的吗?怎么往南边我们那边推去了?”范禹凑上前去小声说他本是要去才旦金坞兑小锭去的。祟侯免看他那个小声说话的样子,像是生怕自己板车上有钱的事情被路上哪个人听了去似的,心里十分想笑,因想他身上今天卖再多的钱也不过就是那几个,他还这样一副像是要处处防贼的样子。不过祟侯免也知道那些钱对于他这样的小生意人来说是不少的,且挣得不容易,那自然也是不便真地笑出来,以免伤了这小哥的自尊心。
他提出来:“那我横竖都已出来了,不如就再陪你走去才旦金坞吧。你不如在里面办一个户头,把赚来的钱都存在里面。”范禹却有点犹豫,说道:“不……不用了。”因为他除了觉得现在自己也不是有很多的钱,把钱存在里面给人息是一件浪费的事情之外,这里面还有一层原故,就是他现在的这重身份,他是一个囝,他们囝都是自己东家底下的奴,是没有办法在金坞里办一个户头、以自己的名义存钱的。
祟侯免恍然像是也想到了这一层,不免也有些尴尬,可是竟嘴巴不受控制地又说道:“那你把做麦包与做呱呱的方法都传到我们火房里,我就帮你和你这朋友赎终身,成为自由人可好?”明知这小哥根本不会应承这桩事,可还是不受控制地说了这样一句。这一句摆在这个时候说,都不知是在趁人之危,还是在玩笑调侃了。
范禹哪里会分不清价值轻重,他自己做这麦包与呱呱,再要不了一年,他就能自己赎了自己与祖辛的终身,哪用得着这时就这样目光短浅,这样紧忙地将商业机密卖与这人换取那张做自由人的赎契。这样不划算的买卖他是不会做的。
可这人也不能得罪,他只说:“不用了,我也没几个钱,将钱串子换成锭也是为了拿着方便。哪里就要到办一个户头存起钱来了?”打着哈哈,就要辞别这祟侯免,想着不如今日就不去那金坞了,带着祖辛先回婆婆家安顿才是紧要事。
可哪知这时,街南面顶头又过来两人,一细看,竟是上回害得他被打的那稍有些肥头大耳的男人与上回和他一桌儿的另一个男人。范禹对那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印象尤其不好,觉得定是酒色之徒。那么物以类聚,与这人一桌儿的那男人也定必不是什么好货,否则他们没事总往妓院这地方跑做什么?
那肥头大耳的男人在门口处一看祖辛在门外这么站着,还跑了过来,捏起祖辛的手,问:“你怎么站到外面来了?”祖辛却因在妓院里头呆得惯了,对客人的拉手掐脸这样的动作都已变得不懂得拒绝了,因在里头一拒绝就要被骂不懂规矩,而这时才刚由妓院里出来,一时没有反应上来,就只怔在那里,虽是心中有些嫌恶,却也不懂得将手抽开。
范禹上前一步,将那男人的手扯开,说道:“他早都不在这妓院里呆了,没的给你拉手摸脸的,放开!”他仗着有祟侯免给他撑着腰,就也不怕眼前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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