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邈能见到一个故人,心中悲喜陈杂,见他不过三年光阴,却像老了十岁,料来吃了许多苦,忍泪道:“阿翁这是从何处来?”
回到屋中,阿卢才将这三年的经历说清楚,陈瓒死于流放途中,尸身由杨徽带回安葬,他随着陈瓒同被流放的族人到了流放之地,半年后陈氏族人赦归,他得知阿郎丧事已毕,小主人也被杨家带回长安,住在丞相府中不得见了,主人家门覆没,也无人再管他的奴籍了,便心灰意懒回到故乡。不久前京畿附近处处烽火,故乡也被兵马扫荡,他听闻小主人竟然跟随太子入朝,便赶忙来到长安相寻。
陈邈黯然道:“我大罪弥天,父亲临殁之时,不得陪伴,连丧事都能未终守。若我去了,或许父亲便不会死,纵死,我父子也埋骨一处。”
阿卢用肮脏衣袖拭泪道:“郎君也不必太过自责,阿郎是天下名士,心中要装太多忠孝节义的道理,阿郎的脾气,郎君纵然在,也未必能相劝。老奴还怕郎君也如阿郎一般,看到郎君还好好活着,老奴就像做梦一般……”
他絮絮说着,陈邈隐隐觉得不对,一颗心直猛烈撞到喉头,几乎要呕出来一般。他深吸一口气,强按住胸口,颤声道:“你说什么相劝,我爹爹,不是被杨徽所害吗?”
陈邈只觉脑中痛得要炸开,缕缕诡异幽暗的光芒,就如磷火一般从这裂缝中透出来,他强忍着眩晕,一字一顿道:“我爹临终之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请阿翁一字不漏告诉我。”
阿卢见小主人面色惨白如雪,也自颤栗起来,艰难道:“那晚杨家公子进入阿郎房中,与阿郎谈论良久,老奴为他们送茶,似乎是阿郎在考察杨家公子的功课,说着春秋什么的,老奴也不甚懂。后来杨家公子退出,阿郎命老奴服侍他熏香梳头,驿馆没有香炉,还是用一只茶盅点了郎君随身带的香。阿郎坐了一会儿,老奴听见他自语道,’无用之人,荒唐之世,唯有此身,致王道,致天下。’而后他说要安歇,让老奴出去了。孰料老奴再进去之时……”他回忆那夜的泣血惊魂,老泪纵横。
陈邈双手紧紧攀住桌边,便如在身悬万丈深渊之上,死命攀住崖边一样。阿卢觉得有异,低头看见小主人双手挣得发白发青,显出指节之间有许多凌乱细小的淡淡疤痕,惊愕地捧起陈邈的手凑上去细看道:“郎君这是怎么了?”
陈邈方才喘上气来,摇摇头,抽回手道:“阿翁好好歇息吧,让他们服侍你用饭,我……我要想想……”他扶着桌子站起,如梦游一般出去了。
陈邈强撑的力气,尚不足让他走回房中,在庭院之中就两腿发软,坐倒在池塘边,菡萏凋残,秋风摇落,他只觉那森冷缓慢地钻入了他的骨缝,他听见自己牙齿轻轻打颤的声音。不知为什么,他心中倒没有太深的惊讶,也没有被欺骗后的愤怒,仅仅凭叔父一面之词,便认定是杨徽害死了父亲。叔父的话并非天衣无缝,他甚至没有再去找旁人求证,也不曾向杨徽求证,只因是他让自己相信的,他必须恨杨家。那时候若不恨,若没有那么一股强烈的情绪和使命逼迫他活下去,他也许就只有在父亲坟茔之畔,看着黄尘乍地,默默死去。
他将家门的不幸,无望的情意,尽数化作决绝的恨,倾泄在杨徽身上,因为这世上只有他甘愿承受自己的恨。直到将他们两人都被逼上绝路——不,现在只是杨徽一人的绝路了,杨徽让他尽情尽意地恨过之后,让他自以为承受的苦难足以赎罪之后,将他掷出了这无间,让他浮出了冥河,自以为回到人世。
陈邈委顿在地,掩面轻声道:“爹爹,我该怎么办?”
☆、第 12 章
杨徽于囚病之中,数日间也就如流水忽忽而过,那医官每日晨昏准时进来为他检视换药,亦是彼此无话。杨徽的伤势虽好得甚慢,初时的高热却终于是退了下去,神智日渐清楚,于痛楚的领略亦每见深沉。这日那医官为他换了药擦洗过,正要退下,杨徽忽地道:“请贤君暂留片刻,我有一事相询。”
那医官硬了头皮驻足道:“公子但请问。”
杨徽却是沉默了一刻,方缓缓道:“你日居朝中,可知杨皇后,现今怎样了?”
那医官松了口气,朝中翻了天,宫中亦是一日数变,然而这却并不是不可对眼前的囚人透露的。他甚至有些怜悯,已是朝野尽知之事,这位曾经干动天地之人,却还要从自己口中套知一星半点。他道:“杨后被废,先是囚于掖庭,昨日听说,饮鸩了。”他说话时始终注目床上的病人,怕他身体虚弱,过于哀痛乃至昏晕,但杨徽只是目光闪烁了一下,仿佛早有预知一般,没有动作,亦没有再言语。过分的平静让那医官只疑方才所见他眼中的湿润,是自己眼花错看。
陈邈再次踏入牢狱是在入夜,没有惊动廷尉校,亦没有带宦官,孤零零地站在牢门外,凝视着牢中俯卧的人。酷刑的耻辱不止在当时,亦在于长久地抽空人的体力精神,杨徽已经不复前日跪在铁链上的锐气了。他俯卧在草席上,埋首入臂,身后殷然印着一片血渍。陈邈蹙了蹙眉低声问:“医官没来过?”狱卒忙回禀:“每日来两趟。”陈邈这才明白,杨徽伤势过重,愈合也当十分缓慢,纵然有医官小心伺候用药,亦难免溃烂。他轻叹了口气道:“打两盆干净的水,一冷一温,再要干净的手巾,去我房中取一套干净中衣,都送进去。”狱卒有些愕然,自作聪明地问:“属下们去传医官?”陈邈却厌烦地道:“不必了。”
那狱卒不敢再多问,当即两人奔出,一去打水,一去取衣。陈邈房中时刻有两名小宦,听说陈邈要中衣,问道:“御史要更衣,怎不回来?”狱卒道:“却不是御史要,是给那犯人换的。”小宦狐疑地眨眨眼睛,把一套干净中衣取出交给狱卒,待狱卒走后却问同侪:“可需禀报殿下?”
不多时狱卒便将这些物事都取来,陈邈却也跟着进牢,待他们放下后,淡淡道:“都下去吧,离远些。”不合常理的青春居于不合常理的高位,让狱卒对这位上官的行为不能妄加揣测,左右朝廷将整座诏狱都交给他了,便躬身退出,虚虚掩上牢门。
他们这些言语举动皆未曾刻意压低声音,杨徽虽然虚弱,牢门落锁沉重的声音仍是惊醒了他昏沉重滞的神智,不顾身后火灼般裂痛,勉力扭头去看,便只见那人悄然独立于明明火光之下。他仍是穿着官服,神色虽依然是淡漠疏离的,却已没有了当日的恨意,獬豸冠下的容颜被火光染上了一片淡淡绯色,这少年般稚嫩天真的颜色,令人陡生幻觉,仿佛轻易间便便将这数年光阴中充斥的流离与沧桑抹去了。杨徽竟怔忡了片刻,方笑道:“你来了。”
陈邈不妨他还醒着,这般俯视下去,杨徽面色苍白如纸,便是这稍稍扭头,似乎都被身后伤势牵动得僵硬疼痛。陈邈心下忽然泛上来一阵焦躁的忧虑,太医照顾了两日尚且如此,那日的酷刑会不会真的伤及他性命?陈邈微微发怔,低声问:“你怎样了?”
杨徽虽不知他此来用意,但这言语中毕竟带着几分故人的关切,无关地位、处境,一切的恩怨,如此直率而坦荡的情感于此刻的他而言,倒有些意外的新鲜,令他安然地权且享受这关切。杨徽淡淡笑道:“医官来看过数回,死不了。”
陈邈轻叹了一声,慢慢挽起官服宽大的袖子,在杨徽身边蹲下,便去解他上衣的衣带,杨徽身子几乎不能动,要将上衣揭开,是极为费事的。陈邈不得不将他身子扶着轻轻侧转,才艰难将褪至脖颈处,如此杨徽便几乎是靠在他臂弯中,陈邈心中便又是狠狠一揪。
鞭伤只有三道,却均甚粗大,自肩至腰斜拖了半壁背脊,伤口上凝着薄薄的血痂,边缘犹然溃烂渗血,陈邈轻轻吸了口冷气,望着这样的伤势有些手足无措。他从怀中取出伤药,愣了半晌不知该如何摆弄,也只得用浸湿了的手巾,沿着鞭痕小心揩去血污。脓血侵染之下溃烂与完好肌肤的边界是模糊,杨徽并不吭声,只是不时微微耸动肩头,他便忙住了手,期间那碍事的广袖又坠落下去数次,扫在伤口之上,让陈邈对自己的无能生出懊悔与烦躁,早知如此,就该让太医来了,又或者早知如此……也许自己量刑不该如此恣纵。
杨徽被他骤然搬动,又如此细心的看顾,倒是吃了一惊。他几乎遍身是伤,虽有医官每日看视,仍是不免伤口溃烂脓肿,又无人照料,连更换的衣裳亦只是陈旧的粗麻囚衣,陈邈素有洁癖,数日之前的公堂上,他还视自己如仇雠,恨不能食肉寝皮,今日却亲临这腌臜牢狱,纵然是为了让自己好得快些,擦洗上药之类低贱之事,又何须他亲力亲为。
但这般温情虽在梦中亦显得过于奢侈,他并未询问究竟,身旁那怀抱芬芳柔软,却又有些久违的陌生,让他骤然醒悟,自己其实从未如此依靠过陈邈,一向都是他的怀抱可堪依偎,于是便不知道这柔弱的肩头亦可担承重负。他不曾出声,因不知是否出声之后,便又回归于堂官与囚人的本质,只是紧紧咬牙,忍受着,亦享受着陈邈笨拙却小心翼翼地照料,甚至衣袖碰到伤处时的疼痛。新冢累累,故旧寥落,即便是如此的相对,亦显得无比珍贵而不可再得。
陈邈离杨徽如此之近,便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与牢狱中化不散的酸腐之气融合,令他胸中阵阵发闷。他迟疑地望着杨徽裤子上的血迹,亦需鼓一鼓勇气,才能伸手到他腰间,语气还有几分冷淡和不耐,但言辞却已背叛了本意,他紧紧皱眉道:“你忍一下。”
裤子褪下时微微的滞涩粘连之感,让陈邈仿佛听见了细微的血肉撕裂声,他如此动作几下,便撕扯得杨徽身后活活剥去一层皮肤般剧痛难当。这酷刑他每日身受两轮,真如沦入阿鼻,每日受刀穿寸磔之苦。他伤势虽然稍缓,但陈邈亦是初次操此贱役,两手颤抖不能自抑,纵然刻意想要轻柔些,却仍不免令杨徽疼痛失措。只是拼命咬牙忍耐,不去□□。
好容易待裤子全部褪下,露出的便是比背上惨烈得多的大片创伤,陈邈如此近地观看,双腿软得不能支撑,呼吸更是越发凌乱。杨徽更是浑身汗湿,还不及喘息停当,陈邈已是咚的一声跌坐在了他身畔。
杨徽虽不曾见,亦能想到自己身后的伤处时何等的狼藉不堪,看见陈邈苍白的脸色,这模样便有几分像是从前那个看见自己挨打慌乱惶恐的孩童一般,心中竟有些怜爱歉然,很想摸一摸他的头发,却终于没有动作,只是道:“委屈你了。我无事的,还是待医官来做吧。”他虽尽量让言语听起来平稳温存,粗重的呼吸却明白无误地告知,方才那一番折腾带给他的是怎样的折磨。
陈邈的呼吸倒是比杨徽还要粗重,他略闭目缓了缓,再度睁开眼来,却是咬牙不语,只管换了一条手巾,浸湿了去擦拭杨徽身后的血污。此番血肉模糊脓血流离,几无可下手之处,只能勉强粘去还在流血之处,杨徽整个身子绷得箭弦一般,陈邈强迫自己聚精会神,只觉眼前一片幽暗鲜血弥漫开来,充盈天地。他半眩晕着擦完,再将半瓶药都敷上,已是累得满额汗水。他迟疑看看杨徽脸色,犹豫道:“我给你擦擦身子,你……支持得住?”
药力钻入血肉之中,便又是一番新鲜的刺激,杨徽牙关咬得格格作响,几次疼得险些晕去,此时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出身高门,自幼娇养,衣食行住无不精洁,受刑之后伤口溃烂,身上几回汗出又自己沤得干了,混着这牢重酸臭腐败的气味,连自己都觉得腌臜作恶仿佛不在人境。能够擦洗干净,更换一身洁净衣裳,真不啻是重新为人一般,不论前情后事恩怨图谋,陈邈如此着想,他心中便甚感激。
陈邈凝视着被他视为敌酋首恶的丞相,亦是自幼相伴的故人,只觉他的目光充满柔弱的依恋,这般近似稚子的形容,竟是第一次见到。他茫茫然回顾半生,想着从他们的稚子年华开始,是否有一条歧路,能够有一点点可能,让他们走出不同于时下的人生,阮籍车迹所穷处尚能痛哭而返,他们却是步步都似命定,步步都无法回头。
陈邈另换了那盆温水,先拧干净手巾,将杨徽面上擦洗一遍。他前面胸膛要擦洗,必然得翻身,陈邈扶着杨徽缓缓侧转半个身子,杨徽身上各处伤口其实皆未完全愈合,只是从俯卧转为转侧,便又不知有多少细小伤处重新迸裂,但他这些日来,也唯有此刻方得以自俯卧的姿势稍得移动,胸膛免予压迫,心头那一口重滞恶浊之气便终于得以一吐干净。他眉峰微微抽搐一下,继而展眉笑道:“有劳。”
兴许是面上汗渍污渍已经洗去,杨徽的容颜便似陡然放光,连眸子都澄亮起来。俊逸不止是五官,更是光彩,陈邈心下微微一颤,紧攥住手巾才抑制住想要摸一下他眉梢的欲望,心下竟莫名想到,若是此番杨徽能够生还,那时候春风染眉,不知陪在他身畔驰骋的人,是何人了。
陈邈收摄心神,扶着他手臂为他脱下中衣,杨徽为方便他动作,便将撤出的右手支额而卧,这光洁的胸膛,怡然的姿态,竟有些似玉雕的窈窕卧菩萨。陈邈与他同衾联床数载,在这般天壤的身份下坦露相见,不知怎的仍旧面上发热,他垂下眼睑不去看杨徽的脸,只专心为他擦洗。
然而回避了目光,他却落入另一个陷阱,身体如此真实,真实到只隔一层绵软的手巾,勉强捍卫着有情抚摸与无情的洗之间脆弱的防线。指尖缓慢滞涩地滑动,却又时刻有失措逾矩的危险。细细的水珠如朦胧的岚雾,蒙于肌肤之上,又以可见的速度快速散去,让那一小片肌肤光洁得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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