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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亲面慈心善,袅袅多姿,虽年近四十,依旧美得不可方物。寒冬地凉,她不忍看着一群困厄之人还要跪倒在自己面前,便请他们起身。一群小老百姓畏畏缩缩,不敢起身,以为是娘亲这么说是探探他们老底的,便就半蹲半跪着僵持了好一阵。

我身上冷得紧,狐皮大氅我是保住了,自己从厚褂子开始一路湿到了贴身衣物。我顿足摆手,耐不住性子地道:“这种事让管家做便好了,您就无需劳心了。”

“儿,儿。”娘亲轻声两唤,我只好又停住脚步,听着她唠叨,“管家我见他最近身子不行,先让他下去歇会了,你瞧瞧这些男男女女以后都是来服侍你的,你喜欢娘就全留下了。”

我思量须臾,若是留与我处,确实我要把把关了,不合我心思的也好早些退了,免得日后惹我动了肝火。

“女的都还凑合,男的除了那个吧。”我用足尖抵了抵那人眼前的一方小地,冷声道:“精瘦得估量着也只剩一具骨架了,只怕府上的事情他应对不来。”

那人一听唯独赶的是自己,亟亟叩首,以首撞地,声音梆梆的响。

娘亲又动了恻隐之心,上前拦住那人发狠的动作,柔声道:“我儿不愿留你,那我替你看看我们家还有什么空当给你。”

我细细打量着那人,他薄唇紧抿,额头已经磕出了淤青,有的地方甚至破皮见血,单薄的躯壳簌簌地抖个不停。我不像我娘,我天生属于阴狠的人,最不习惯的便是这种万家团圆一般的温馨之景,便又降了一个音调,比起方才还要冷上几回,“娘亲,我说的是不适合府上的事宜。”

娘亲大家闺秀,一直以家中男性为大,我咄咄逼人,她也只能面露难色,不好回绝。

“求求公子,求求公子,我老父亲还等着我给他下葬呢。”那人心中大恸,涕泗横流,一路跪过来抓紧我的裤管不放。

我鄙夷至极,最最瞧不得的便是男儿流泪,这人一上来便犯我两条大忌,一怒之下,我提脚就踹,还欲再一下,家父一声怒吼,吓得我收回了动作。

“你敢!”家父怒气冲天地朝我脑袋上就是一记,打得我眼冒金星,“仗势欺人的东西!”

我听着他的咒骂,纵是再心高气傲,只好忍气吞声,收回动作,努力维持着大少爷的形象。

“快快请起。”家父将那人扶起站直,道:“留在晖儿身边伺候他,你可愿意?”

还问人家愿不愿意,我撇撇嘴,却不敢将不悦摆在脸上。家父严厉,对我尤甚,他与娘亲一般,待人心软,对朝廷也一直绝无二心,做着应当做的事。

那人抹了一把眼泪,恭敬地道:“多谢老爷,小的…愿意。”他说的时候,还有些后怕,战战兢兢地应下了这份救急活什。

“方才你说要给你老父亲入殓?”家父从怀中掏出一锭纹银,放在那人手中,“先拿去用吧,别让自己老父等得急了。”

“谢老爷!”那人又被感动得泪流不止,腿间一曲,又好生叩了几个响头。

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儿膝下有黄金,这人倒好视若无物,我嗤笑一声,问道:“叫什么名字?”

“小的无名,老父亲一直叫我二狗子。”颤颤巍巍地答着。

我眼皮一抽,心想着日后要好好教训你个狗仗人势的东西,稍有所客气地说道:“入了余家可不能还叫这么不中听的名字。”我顾盼四周,瞥见桌上一块抹布,便道:“阿布,你从此就唤这个名字吧,做我的贴身小随从。”

我本有个贴身随从阿虫,阿虫一听,腊八时节也给我哭丧着一张脸,委屈地道:“少爷,那我呢?”

“你教教他规矩,平时你自己也可以省心些。”我搓搓手,不愿再留。

“好嘞!”阿虫那小东西一听做人头头了,高兴还不及。

我向两位长辈请安,“若是无事,儿子就先回房了。”

家父似是不愿再见我这副败家嘴脸,摆摆手也就不再拦我。阿布那小子也真是榆木脑袋,主子都亲自开口说走了,他还愣在原地,非要阿虫上去给他一脚才知道,看来从我的心不大,以后得要好好管教一番。

从正厅回我的厢房要过很长一段回廊,冬雪漫漫,银装素裹,这极冷的天气也给了我喘息静心的机会。

“阿虫。”我停在原地,并未回头,“你们两人就别跟着我了,你先去教教阿布伺候我有哪些规矩,也省的我日后多费口舌。”

阿虫平时喜欢偷懒,隔三岔五就会被我逮到,许是从小就陪着我的缘故,我竟很少和他置气,但他却是极忠心的。一听我要独自回房,不禁有些牵挂,见我依旧不动声色,也只好听从了。咒骂阿布一声,便扬长而去。

廊边石阶上已经盖了厚厚的雪层,本想涉足这番冬日之景的,刚走到廊边,雪飘大氅,就让我生生打了退堂鼓。我不喜欢合家团圆,却不是我心狠的缘由,而是我从来就没有过这种体会,放到百姓乡里或许会说我一句,你这便叫眼红了。我晓得,家父从来就没有高看过我一眼。我原有个兄长,在我还未记事的时候,他就没了。听娘亲说,兄长伶俐,举一反三,家父见了每每都会眉开眼笑,而我至今仍未见过向来正颜厉色的家父平易近人的一面。约莫也是这样一个冬日里吧,下着鹅毛大雪,兄长却央着家父带他出去玩耍,回来却因寒热,高烧不止,当夜就走了。

我问娘亲,兄长可曾有过小名?

娘亲欲言而止,终是回道:“你爹在他未出生之际,就起好了名姓——余晖。”

余晖,我失神地喃喃自语。

“没错,就是你如今的名字。余姓,寸草春晖的晖。”

家父拿我去缅怀痛失的一子,我没有问母娘亲难道就不怕再失掉一个我吗?我还是如往日,偎在她腿间,说道:“我会比他做得更好。”

至此之后,我苦读诗书,每日等家父下朝归来,便会去他那儿报备一下今日的成果,我不是去显耀,只是想让他看见这世间仅存的唯一的余晖才是他看得见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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