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百曦俯身捡起几支桃花,说道:“我这次回来,当初认识的哥儿姐儿里面就只剩下了秋姐儿,却也已经物是人非。”
“前朝哀帝无能,贼匪凶残。你终归也是为这些故交报了仇。”
“报仇?不......”叶百曦笑了,“我等......终究也不过是趁乱而起的贼匪啊。”
“先生,你若要骂陛下,便该当面去骂。在这儿说些暧昧不明的话,要是触动金陵太守敏感的神经,不小心误会了您清廉洁白的性情,可是不妙。”
司三少不愧当了叶百曦十余年的弟子,很是明白他无事生非的性子和含沙射影的习惯,并不惯着他,直接一针见血地以毒舌回之。
叶百曦笑笑:“我说了,你总是在误解我。”
他捧着那两支桃花,缓缓沿河向着住家的方向走去。沿着河畔有几艘小小渔船,兼着渔船和渡船的差事。有渔民看见他,远远挥了挥手:“哥儿,坐船不?”
叶百曦便直直向着渡船走了过去,司三少怔怔地看着他真的走上了脏兮兮的小船,然后毫不在乎地在黑不隆冬的船栏上坐下,才猛然快速地跟上去跳上了船。
渔家也不在乎司三少的鲁莽,只高高地叫了一声:“哥儿坐好了——”
船只缓缓地离了岸。小小的船只在水面上摇摇晃晃,慢慢地荡开了去。水色山光映着晴空万里,司三少却觉得仿佛整个身子都失去了着落点。
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赶紧在之前还看不惯的黑乎乎的船栏上坐了下来。
船只摇晃,他时不时就会撞到叶百曦的身上。两人的脸离得极为近,几乎没有比昨晚上远多少。
叶百曦看着司三少惊慌失措的样子,突然就露出了一个异常令人惊艳的笑容。
司小三顿时就看直了眼,然后,不由自主地,就亲了上去。
“啪”地一声。
船家不知所以,在外面叫道:“客人,没事吧?”
叶百曦懒洋洋地回答道,“没事儿,就是他撞了一下头。”
可是等到两个哥儿下了船,船家怎么也想不懂,要怎么撞到头那哥儿才能在眼睛上留下偌大一个黑眼圈。
到了岸上,司三少不解地问道:“你不是已经没有武功了吗?”
叶百曦叹了一口气,“所以你这眼眶上才只留下了一个黑眼圈。若我是以前的功力,现在大约已经可以通知你兄长为你收尸了。”
然后就见司小三傻傻地笑了起来。
叶百曦仔细地回想了自己说过的每一个字,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值得让对方这样子傻笑的。不过,笑得像傻瓜一样的死小三,他却也并不讨厌。
上岸的地方是一片桃花林,四下都无人。山脚河岸,灼眼欲燃的桃花覆盖了视线能及的所有地方,厚厚的桃花飘落林间,把地面都铺上厚厚一层的艳粉色。
叶百曦一步一步地踩在桃花上,柔软的花毯掩去了他脚步落地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他移动的声响。他黑如墨色绸缎的长发随微风掀起一个尾巴,司三少几乎想跟上去捧住一缕黑发,虔诚地亲吻。
他的脚步缓慢而懒散,走着走着,突然就整个人往满地的桃花上一倒,摊在了地上。
司三少只觉得心头一抖,惊惶地跑了过去,叫了一声:“小先生!?”
却见他的小先生缓缓地移开遮住脸的袖子,闭着眼睛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
叶百曦的脸上带着笑意,看着阳光灿烂的桃花林。那一束束金色的光线从一枝枝娉婷婀娜的桃花之间倾泻而下,就如同一场璀璨至极的金丝雨。
他侧过脸,望着半跪在了他身侧的司三少,说道:“我第一次来这里,是兄长带我来的。那时也是这样春光明媚,他骑着马,母亲抱我在车里。我看见了漫山遍野的桃花,觉得哪怕是仙境大约也不过如此。”
司三少道:“你还叫他兄长吗?”
叶百曦仿佛受不了长久直视阳光一般,用袖子盖住了脸,答道:“不管发生了多少事情,他始终还是我最敬爱的兄长。”
“父亡母逝,对那时的我来说,世事最悲惨亦不过如此。可是我还有兄长,所以这世界就还未曾到最绝望的时候。”
“兄长曾经就是我的一切,我所有的依靠,努力的方向,未来的道路。”
“我小时候喜静不喜动,不爱外出,兄长怕我关在家里闷出病来,就常常强迫着带我出门踏青。他带着嫂嫂庙里烧香求佛,我就独自一人从寺庙里逃出来,来桃花林里躺着睡觉。”
司三少问道:“就是这里吗?”
叶百曦微微颔首:“就是这里。你看南边......”
司三少四下张望,好一会儿才分清东南西北,才看见一个残破屋檐隐没在远山中一处苍翠树木间。
“我小时候,那里曾是一处香火异常鼎盛的娘娘庙。战火初起那一年,一群盗匪放火烧了庙宇,住持和大部分和尚都死在了里面。直到前几年,天下初平,才有侥幸逃生的小和尚重新开始修缮寺庙,但至今还是人丁稀落,只有新住持和他收养的两个小和尚在照看。”
“纵是当年风景在,物是人非空嗟叹。”叶百曦轻声感叹道,“大概世间万物,皆是如此吧。貂裘锦衣不长久,富贵功名不长久,情深意重不长久,平安喜乐不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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