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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光正虽年逾七十,身板倒还硬朗,况且他明里还是个宰相太师,威仪自与他人不同。御怀风小时父亲公务繁忙,多在祖父书房中读书,与御光正之间倒比亲身父母更为热络,如今虽已成年,也有了自家府邸,但见了祖父仍是自有一番亲情笼罩心头。御怀风先道:“祖父大人辛劳,前几日去赤陵公干,真是辛苦了。”御光正笑道无妨,心里却知御怀风急促来见定有隐情,他示意御怀风继续,只听御怀风道:“听说祖父大人带人开了祖先的陵墓,不知是真是假。”

御光正道:“正是。只因此时与赤陵被盗有关,所以不得不叨扰先祖了罢。”他见御怀风眼神飘忽,仿佛有难言之语,便道:“我知你精通八卦天文,对阴阳之学也颇有天赋,莫非开坟之事冒犯了祖宗不成?你只管说,老夫洗耳恭听。”

御怀风斟酌半天,方道:“先祖早就驾鹤西去,哪里会有什麽冒犯?我听说还开了杜家、司徒家和苏家的祖茔,只怕得罪了他人,弄个掘人祖坟的恶名,便不好了。”

御光正还以为他会说什麽,不想却是此迂腐顾虑。御光正本不信什麽星辰之类,若不是御怀风热衷此道,早让他谋仕途去了,如今听他说起掘坟的恶名,倒是有趣:“怀风吾孙,这事你不必多虑。莫说苏家早就根苗凋零,唯一男子苏梦醒早已化灰。即便是司徒家又能如何?司徒章分明是反出京城去了,他所属的内卫虽是强大,但总归是见不得光。至於杜明辉的後人,不过是个肃州的参军,据说也盘踞在泰丰大营,与那些反贼一党,本就当挖坟掘墓,断他根基才对。”御光正越说越怒,声音也越发响亮,只是说到一半,忽见御怀风瞪著双桃花眼瞧他,两眼水汪汪的,竟与所获画卷中的御庭之一模一样。身为男子却长了双美目,若不是御怀风行事方正,家教严格,只怕早就成了风流名士,与御庭之成了一般人等。

御光正突然不语,便轮著御怀风说话,他从怀里取了本黑皮书来,摊在桌上:“昨日夜里找本旧书消遣,不想从父亲遗书中翻出这个来,还请祖父大人一观。”御光正一看,只见这书全是手写,字迹端正,格局仿佛是个笔记,他伸手翻了几页,不禁面色煞白。御怀风道:“每页上签了先祖的兰章,与其他遗书笔迹相同,应该不是他人伪作。祖父大人,尤其这最後一篇,分明是哀悼之文,其间情深,恨不得相拥殉死,读了令人垂泪不已。”他偷眼看了看御光正,道:“莫非先祖与太祖皇帝之间,不仅仅是兄弟之情麽?祖父大人,你还这句,什麽‘三百年後再续前生,愿我生为妇人,了却今生冤孽’。此话又做何解?”

御怀风说个不停,不想御光正突然大怒:“这种肮脏龌龊之物怎会是先祖所写?你这孩子起的什麽邪风,非要坏祖宗的名声不成?”御怀风突然被他训斥,登时面红耳赤,他见祖父怒气难消,想想再呆也是自取其辱,於是施礼告辞而去,连御庭之的笔记都忘了带走。

御怀风一走,御光正也不想留,他把那书藏在怀里,正要抬脚,却听屏风後面有人说话:“你这老头子,装什麽正经,想当年重光爷夜里留你同宿,还不是我伺候的。如今训起风儿来倒一套一套的,莫非你忘记当年重光爷临去,拉著你手不肯闭眼,只怕你出门就碰了柱子殉情,非要让你赌咒发誓方才咽气麽?”

御光正知道是夫人在後头偷听,方才说的也句句是实,他长叹了口气,言道:“你这老婆子,还提那些旧事做什麽?既然我答应重光爷守护他家子孙江山,自然要活著才行,这是忠臣所为,哪有什麽正经不正经的?”

美人恩 第十二回 龙落子4

夫人从屏风後出来,满面带笑,她对御光正道:“园子里购得几盆绿菊,很是稀罕,怀风又送来几只蟹子,正好煮了吃酒。”御光正清早循著西宁王世子踪迹去了印竺山庄,却被那世子拒了,回到家中又被御怀风说了不畅意的话,多少感到劳累,如今他听夫人有相邀赏花之意,不能直接推辞了去,脸上却有些不耐。夫人与他五十余年,早就是他肚里的虫儿,怎会不懂,便笑盈盈道:“你这老头子,日日忙於公务,不如今日同我饮酒赏花,歇息歇息罢。何况良辰美酒难得,有一日便是一日,白白辜负了名花良炊,才是大罪过。”

御光正推辞不得,只好与她同去,二人登上假山,在碧缘楼里吃酒。御光正吃了两杯酒,又听仕女唱了几曲,心情不禁舒畅起来。他走到窗前,远望宫城,却见万亩星空之下,宫城东北面天空血红,仿佛被业火所染,端得惊心动魄。御光正大惊,他知道那是寿光院所在,不知现在究竟如何。他忙唤来贴身侍从,连车也不乘,直接跨马冲出府去。

御府离宫城不是很远,御光正心急如焚,不消片刻便来到西面宫门,那边已有些官员赶到,见到他来忙上来相迎。一干官员与门前御林军说了著火之事,却被告知宫内并无走水,还请诸位回府云云。御光正心知这事蹊跷,但与这些御林军再说也是无用,於是又催马去了北门,不出所料,与西门一样。直到一行人气喘吁吁到了东门,才未被阻拦,但没人有腰牌,守门的就说不能擅放进宫去,只当是白来了一趟。御光正修养再好,也不能再按压火气,他与那御林军辩理半天,只能眼睁睁看著宫墙内烈火冲天,却是束手无策。

御光正在外头进不得宫去,宫里秋蕊也出不了的寿光院。她住的寿光院东隅虽未起火,但身边之人却都不见了,只留了她一个被关在屋里。前几日寿光院便被牢牢看管,比平日更甚几分,连只鸟儿也飞不进来,此番起火若说是闹了天灾祝融,只会贻笑大方。秋蕊虽不是什麽特别聪明之人,但在宫闱中长大,内里阴暗也清楚得很。她看对面房子起火,明白太後性命堪忧,但她一介弱女子,不能强力破门而出,只好攥著秦绍阳送的短剑,黑著灯坐在正堂等人前来。眼见火势越来越大,那赤龙沿著回廊直往这边卷来,想是烧到东边也不过是片刻之事。

秋蕊拢拢衣衫,静静看那火龙游来,真是好生壮观。她忽然想起那年春天,父皇在鱼鼓园过寿,招的外面杂耍卖艺的前来助兴,有个双龙戏珠的仿佛就是此等景象。那年她方才六岁,第一次见著秦绍阳,山青水绿个少年,立在父皇身边,比那画里的人儿还要好看。後来她七岁去御学读书,又见秦绍阳,发觉他不但人长得好看,书也读得极好,更勿论其他五艺,也是样样出色。

如此这般个商贾之子,被一干豪族伴读前呼後拥,仿佛是皇子龙孙一般。後来父皇薨了,留下遗诏让秦绍阳辅佐女帝,担当那监国之职,虽然他刚过了二十岁生辰,治理国家很是有模有样,与一干朝臣也算相安无事。秋蕊又想起秦绍阳对她之好,比亲娘还强上几分,他从不与她顶嘴,凡事都安排妥帖,即便连在床上也很畅意。

秋蕊又看看手上的短剑,只见寒光闪闪,好一把杀人利器。她隐约记得秦绍阳批过许多朱贴,那朱笔圈去人命,既有犯事的朝臣,也有边地的将军,是否有滥杀之事,秋蕊更是一无所知。三个月前文散生进宫见她,递了许多苦主的状子上来,桩桩件件都是鲜血淋淋,文散生劝她下书让秦绍阳回朝,不要在泰丰聚众谋反,以免犯下杀身大罪,为万世所不齿。秋蕊听文散生说得吓人,只怕会失了秦绍阳去,於是修书一封,托赵公公亲自送到泰丰,只求他回返,不要再生事端。

可惜秦绍阳不听她话,仍与司徒章在泰丰厮混,如此这般究竟为何?秋蕊胡思乱想,连大火将近都忘了,直到外面烧得一片火红,才回过神来。她觉著身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人,分明不是身边常用的,便问:“你是何人?所来为何?”

那人道:“见此地起火,特来看个究竟。”秋蕊总觉他来者不善,在袖内扣紧短剑,只待他上前便要刺出。那人看她又不说话,仿佛笑了一笑,言道:“这外头火势渐猛,姑娘莫非还要在此地等祝融上门不成?不如与我冲了出去,先保下性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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